第4章
- 在心跳光譜儀上寫詩
- 姒喲
- 5273字
- 2025-08-07 19:02:34
夜光實驗室的淚與熵
夜幕徹底籠罩了星海大學。白日喧囂的校園沉淀下來,只剩下路燈昏黃的光暈和遠處宿舍樓星星點點的燈火。物理實驗中心大樓如同一座蟄伏的深藍巨獸,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只有零星幾個窗口還亮著冷白的燈光,那是屬于永不停歇的探索者的領地。
林小鹿像一抹游魂,悄無聲息地徘徊在實驗樓巨大的陰影里。晚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動她單薄的衛衣,她卻渾然不覺。幾個小時前在洗手間隔間里的崩潰哭泣,耗盡了她的力氣,也澆熄了那股沖動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沉重的疲憊感,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強烈的懊悔。
她后悔自己的沖動。撕掉作業,當眾失態,喊出那句“AI精”…簡直蠢透了!這非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讓自己成了更大的笑話,也徹底堵死了任何緩和的余地。可是,那個巨大的紅叉和冰冷的“偽科學。重做。”,像烙印一樣刻在她腦海里,每一次回想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羞恥和委屈。
作業…還是要做的。顧嶼深那句“后果自負”絕非虛言。她不能退選,學分卡在那里。她必須重新完成這份作業,無論有多難堪。
可是,畫什么呢?黑洞吃糖葫蘆的構想被徹底否定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物理教材上的每一個符號都像是在嘲諷她的無知。回宿舍?蘇晴肯定會追問,她不想面對任何關切或同情。空曠的教室?她害怕那種寂靜和孤獨。
鬼使神差地,她的腳步把她帶回了噩夢開始的地方——物理實驗中心大樓,那間讓她遭遇液氮和冰冷目光的核心實驗室附近。這里足夠安靜,足夠空曠,也足夠…冰冷。或許,只有身處這絕對的冰冷秩序之中,她才能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找到一絲頭緒?
憑借著模糊的記憶,林小鹿找到了那扇厚重的銀色金屬門。門虛掩著,里面透出幽幽的藍光,和她第一次闖入時一模一樣。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實驗室內部的景象依舊震撼。巨大的金屬儀器沉默地矗立,復雜的管線在墻壁和天花板上投下縱橫交錯的陰影。中央那個巨大的、被透明防護罩圍著的圓柱形容器(她后來知道那叫粒子對撞模擬器)依舊翻涌著乳白色的奇異物質,散發出絲絲縷縷的寒氣,是整個空間低沉的嗡鳴聲源。
但這一次,實驗室里并非空無一人。
在靠近角落的一排閃爍著密集指示燈的操控臺前,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顧嶼深。
他脫掉了標志性的白色實驗服,只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深灰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處,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微微弓著背,側對著門口的方向,全神貫注地盯著面前幾塊巨大的、不斷滾動著瀑布般數據的顯示屏。冷白的光線勾勒出他專注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下頜線緊繃,薄唇緊抿。他的手指在懸浮的虛擬鍵盤上快速敲擊著,動作精準而高效,偶爾會停下來,用一支銀色的電子筆在旁邊的觸摸屏上快速勾勒復雜的公式圖。
整個畫面帶著一種冰冷的、高度理性的美感,像一部精密儀器運轉的紀錄片。空氣里彌漫著臭氧、金屬和電子元件高速運轉產生的微熱氣息,還有他身上那股干凈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氣息。
林小鹿僵在門口,進退兩難。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心臟瞬間縮緊,下午那個巨大的紅叉和撕碎的畫紙碎片如同噩夢般再次襲來。她下意識地想轉身逃走,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間和那個帶來絕對壓迫感的人。
就在這時,顧嶼深似乎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他敲擊鍵盤的手指頓住,緩緩轉過頭。
那雙冰封般的眼眸,穿越實驗室幽藍與冷白交織的光線,精準地落在了林小鹿身上。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小鹿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訝,隨即被一種深不見底的、審視的冰冷所覆蓋。那目光像無形的探針,瞬間穿透了她單薄的偽裝,讓她所有的狼狽、懊悔和強裝的鎮定都無所遁形。
“又是你?”顧嶼深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實驗室低沉的嗡鳴。他的語調依舊沒什么起伏,但那份平靜之下蘊含的冷意,比實驗室本身的低溫更讓林小鹿感到刺骨。“非授權區域,禁止進入。需要我重復安全條例?”他的目光掃過她空空的雙手,沒有作業本,沒有畫具,只有一身洗得發白的衛衣和臉上未褪盡的、帶著點倔強的蒼白。
林小鹿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消失。她強撐著沒有后退,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我…我是來…做作業的。”這個理由在她自己聽來都無比蒼白可笑。
“作業?”顧嶼深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空無一物的手上,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空著手怎么做作業?他顯然聯想到了下午那場鬧劇,眼神更冷了幾分,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不耐煩,“這里不是自習室。出去。”
那冰冷的逐客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連日來的委屈、壓力、被否定的痛苦,以及此刻無處可去的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林小鹿強撐的堤壩。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地奪眶而出!不是下午那種憤怒的爆發,而是無聲的、洶涌的、帶著巨大無助和疲憊的崩潰。
她死死咬著下唇,不想在他面前哭出聲,可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砸在實驗室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低著頭,像個迷路后終于筋疲力盡的孩子,連為自己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顧嶼深看著眼前這個無聲哭泣、渾身散發著巨大悲傷和絕望的女孩,眉頭緊緊蹙了起來。下午她那歇斯底里的爆發和撕毀作業的行為,在他眼中是極不專業和情緒化的表現,理應受到嚴厲的處置。但此刻,在實驗室幽冷的藍光下,看著她單薄顫抖的肩膀和洶涌而下的淚水,那份冰冷的評判似乎產生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痕。
實驗室低沉的嗡鳴似乎也掩蓋不住那壓抑的抽泣聲。顧嶼深沉默著,沒有再說出更嚴厲的驅趕話語。他移開視線,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瀑布般流淌的數據上,手指卻懸在虛擬鍵盤上方,沒有敲下去。他似乎在思考,又或者只是在等待她耗盡力氣自己離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小鹿的哭泣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淚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冰冷感。她茫然地抬起頭,視線被淚水模糊,只能看到那些巨大屏幕上跳動的、她永遠無法理解的符號和曲線。
就在這時,顧嶼深忽然動了。他拿起放在操控臺上的那支銀色電子筆,快速地在其中一塊輔助屏上勾勒了幾筆。然后,他轉身,走向實驗室另一側一個相對空曠、只擺放著幾張實驗臺和幾臺連接著電腦的設備區域。
他沒有再看林小鹿,只是用那毫無波瀾的語調拋下一句:“想待著,就安靜點。別碰任何東西。”說完,他便在一臺電腦前坐下,重新沉浸到那些冰冷的數據海洋中,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插曲從未發生。
這意外的“許可”,對林小鹿來說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她胡亂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走到離顧嶼深最遠的一張空實驗臺旁。冰冷的金屬臺面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從背包里掏出皺巴巴的《量子美學導論》教材、空白的A4紙和筆。看著空白的紙面,下午被撕碎的畫面再次浮現,帶來一陣尖銳的心悸。黑洞…糖葫蘆…她還能畫什么?恐懼和茫然再次攫住了她。
她強迫自己翻開教材,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些天書般的術語。翻到某一頁時,她停住了。那頁的頁眉空白處,不知何時被寫上了一行小小的、銳利的鉛筆字跡,顯然是顧嶼深留下的批注:
「熵:系統無序度的度量。時間箭頭的方向。」
旁邊還用極細的線條畫了一個小小的、指向右方的箭頭。
熵…無序…時間的方向…
林小鹿怔怔地看著這幾個字。她記得這個概念,宇宙最終會走向熱寂,走向最大的混亂和無序。這聽起來無比絕望。但下午撕碎的畫作里,她似乎也隱約觸碰到了這個邊緣——黑洞吞噬糖葫蘆,也是將有序的甜蜜拉向無序的混沌。
混亂…無序…毀滅…
一個模糊的、帶著強烈情感色彩的意象,如同幽暗水底的氣泡,開始在她疲憊而混亂的腦海中掙扎著上浮。不是黑洞吞噬的荒誕,而是某種更本質的、關于掙扎與湮滅的悲愴感。她需要一種載體…一種象征秩序和存在,卻在熵增洪流中徒勞掙扎的載體…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實驗室。冰冷的儀器,閃爍的指示燈,精準運行的設備…都象征著人類試圖理解、控制、對抗宇宙無序的努力。她的目光最終落回自己空白的紙面,落在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筆上。
筆…書寫工具,記錄思想,傳遞秩序…如果,它也被卷入熵的洪流中呢?
靈感如同幽暗中的火星,驟然迸發!林小鹿不再猶豫,抓起筆,俯身趴在冰冷的實驗臺上,開始在空白的A4紙上瘋狂地涂抹起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忘記了不遠處那個冰冷的存在。
她畫了一支巨大的、正在被無形力量扭曲、分解的羽毛筆!筆桿如同被高溫炙烤的蠟,正在融化、流淌;潔白的羽毛則被狂暴的、無形的“熵之風”撕扯成無數細碎的絨絲,飄散在混沌的背景中。墨水瓶傾倒,濃稠的黑色墨汁如同有生命的觸手般蔓延,試圖抓住那些飄散的絨絲,卻徒勞無功,反而被混亂的渦流吞噬、稀釋成一片絕望的灰霧。在畫面的一角,她用扭曲的線條勾勒出一個抽象的時鐘表盤,指針瘋狂地逆向旋轉,象征著時間秩序的崩塌。
沒有色彩,只有黑白灰的炭筆瘋狂涂抹,線條粗獷、凌亂、充滿力量,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宣泄感。她在畫紙的背面,用顫抖的筆跡潦草地寫著標題和破碎的闡釋:
**【標題】:《熵之筆:秩序湮滅前的手稿》**
**【闡釋】:**記錄者終被記錄。思想在時間之熵的洪流中溶解,如同這支筆,墨跡未干,存在已模糊。美,是湮滅瞬間,意識對抗混沌的、徒勞卻悲壯的閃光。
當她落下最后一筆,渾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長時間的緊繃、情緒的劇烈波動和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她趴在冰冷的實驗臺上,臉枕著自己剛剛完成的、還帶著炭筆顆粒粗糙觸感的畫稿,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
實驗室低沉的嗡鳴,那些閃爍的指示燈,遠處顧嶼深偶爾敲擊鍵盤的輕微聲響…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意識如同被卷入溫暖的漩渦,迅速下沉、下沉…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這樣睡在這里會不會再次觸怒那個冰山助教,就徹底墜入了無夢的黑暗。
林小鹿睡著了。
她并不知道,在她意識沉入黑暗后不久,遠處操控臺前的顧嶼深停下了敲擊鍵盤的動作。他微微側過頭,目光穿過實驗室幽藍與冷白交織的光線,落在了那個趴在實驗臺上一動不動的、小小的身影上。
他站起身,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如同夜色中的獵豹,悄無聲息地走到林小鹿所在的實驗臺旁。
幽冷的燈光下,女孩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和炭筆蹭上的灰黑痕跡,看起來狼狽又脆弱。她的呼吸均勻而清淺,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她的手臂下,壓著那張剛剛完成的炭筆畫。扭曲的羽毛筆,飄散的絨絲,蔓延的墨跡和逆向的時鐘…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原始的、未經雕琢的悲愴力量。
顧嶼深的目光在那幅畫上停留了許久。冰冷的眼底似乎有極其復雜的情緒在翻涌,最終沉淀為一種深沉的、難以解讀的專注。他沒有碰那幅畫,也沒有叫醒她。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她沉睡的側臉,然后轉身,走向墻邊的控制面板。他修長的手指在觸摸屏上快速滑動了幾下,實驗室頂部的幾盞大功率主照明燈無聲地熄滅了。只留下實驗臺邊緣幾盞用于指示和微光操作的、光線極其柔和黯淡的小夜燈。
整個實驗室瞬間沉入一種更深邃、更靜謐的幽藍之中。巨大的儀器輪廓在微光中若隱若現,只有粒子對撞模擬器依舊翻涌著乳白色的微光,如同沉睡巨獸的心臟。低沉的嗡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反而更襯得空間空曠寂靜。
顧嶼深走回林小鹿身邊。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開衫——那是他唯一一件與實驗室冰冷氛圍不太相符的衣物。動作輕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謹慎,將開衫披在了林小鹿單薄的肩膀上。
羊絨柔軟的質感包裹住她微涼的肩頭,帶著他身上殘留的、干凈的雪松與實驗室冷冽混合的氣息。
就在開衫落下的瞬間,林小鹿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動了一下。她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夢里也不安穩。她放在實驗臺上的手,無意識地摸索著,然后,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一把抓住了顧嶼深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的襯衫袖口!
她的指尖帶著睡夢中的溫熱,緊緊攥住了那微涼的布料。
顧嶼深的身體瞬間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他垂眸,看著那只緊緊抓著自己袖口的小手。她的手指纖細,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指尖還沾著一點炭筆的灰黑。
實驗室昏暗的藍光下,這一幕顯得格外突兀而…親密。少女沉睡的臉龐依偎在冰冷的實驗臺,一只手卻緊緊攥著年輕助教的襯衫袖口,仿佛那是她在這冰冷秩序宇宙中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顧嶼深沒有立刻抽回手。他維持著那個微微彎腰的姿勢,任由她抓著。時間仿佛再次被拉長。他深邃的眼眸在幽暗中晦暗不明,如同風暴前夕的深海,翻涌著無人能懂的暗流。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極緊,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幾秒鐘后,他才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近乎剝離的力道,將自己的袖口從林小鹿的指間一點點抽離出來。動作輕緩,仿佛怕驚醒了她。
袖口重獲自由,留下幾道細微的褶皺。
顧嶼深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女孩和她肩上的羊絨開衫,然后轉身,悄無聲息地走回自己的操控臺前,重新坐下。他沒有再投入工作,只是背對著林小鹿的方向,身影在幽暗的藍光中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默。
實驗室再次恢復了絕對的寂靜,只有粒子對撞模擬器低沉的嗡鳴在永恒地吟唱著宇宙的熵增挽歌。
誰也沒有注意到,實驗室天花板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廣角監控攝像頭,那小小的紅色指示燈,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弱而持續地亮著。它沉默地記錄下了這一切:燈光的熄滅,開衫的輕覆,袖口的緊攥,以及那個在幽藍光影中長久佇立的、沉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