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胡粉女子
- 宇宙無話不談
- 小芙蓉找媽
- 4178字
- 2025-08-25 15:00:00
4,四包胡粉
幾場春雨一落,興陽城外的垂柳先一步感知到了春意。
風兒吹過的時候,拉起柳枝共舞,在石板鋪就的長長河沿上搖來擺去,春晴日暖,人人見了都夸一句好景。
不止春柳,河水一暖,鴨群也暢游其間,自在快活。
春天的美味也隨之上市。春韭青筍,紫姜堇薺,莼芥蒿艾,除去菜蔬,還有大蚌,螺螄,河豚之類的河鮮,真個叫人眼花繚亂。
姜繡的脂粉鋪,也應時擺上一種宮中傳出的新粉。
這是她從一個宮里出來的老嬤嬤那里學來的新玩意兒。
由米粉和胡粉混合,加了石膏,又和了桃花的紅汁兒制成,取了個“桃紅映面”的名,涂在面上,粉盈盈甚于真桃花,鮮活可愛。
城里的貴家夫人、小姐一傳十,十傳百,姜繡鋪子里的其他貨樣也都跟著賣熱了起來。
老爹有樣學樣,釀了新鮮的桃花米酒,偷偷加了些曲粉,釀出來的酒微微紅,還帶著一股花瓣的清香。
有了桃花酒做噱頭,老爹的酒鋪收益也著實不錯,還常喊姜繡過去幫忙。
話里話外,姜老爹為自己這南業大市獨一家的桃花酒得意的很。
做生意,忙了就狠狠的忙,閑了又是整日沒人來。一趁著春勢忙活起來,店家都著實珍惜光陰,顧不上其他許多。
每日都是搬貨理貨,備料研磨……忙得不可開交。
大市里傳著這樣那樣的消息,包括犯人斬首,李太老爺納妾,阮家三郎又生了病之類的消息,層出不窮。
姜繡聽過就忘了。
直等到某日下雨,綿綿地落了一天,晚間才晴,也沒什么客人,愛說閑話的大娘們聚在一起,嘮得起勁。
阮家三郎病得重,怕是難活了——
這話猶如雷震一般,唬得姜繡心頭一跳,良久才緩和下來。
姜繡這一問才了解,去年過節時候,那郎君也生了病,恰還是她走后沒幾天。
不由得姜繡其聯想到,這次生病,離她厚臉皮問人家是否有意于她那日,也差不了多少。
聽說他之前好像就有舊疾在身來著,不知道是不是復發了。
阮三郎的病不會是......因為她吧?
不然這兩次的重病,跟她的行動時機恰又都對得上,怎么會那么巧?
呸呸呸,想什么呢。
姜繡按下自己亂飄的心思。
上次人家都不屑正面回答你的問題,扭頭就走,哪兒來的面子,說人阮家三郎是因你而病?
自作多情。姜繡捏了捏拳頭,暗自唾棄自己。沒注意到自己的臉上,有些不易察覺的凝重。
可那日之后,阮三郎的確也不再來買胡粉了。
如果阮三郎死了呢?
姜繡心中閃過這個可怕的念頭。
……
道聽途說的消息,并沒能長時間占據姜繡的心神。商業生活中,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需要在意,錢財像水一般,從姜繡這個一心做生意的外族女孩手中流過。
日子很自然地接著過下去。迎來送往,南業大市熱鬧如故。
一天,官府押著幾架檻車,車輪碌碌得響了一路。
車上監著幾名形容憔悴的囚犯,因為犯了這樣那樣的罪,游街程中被人扔了一路的爛菜葉和雞鴨糞便,最終狼狽不堪地停在了大市的中心路口。
百姓們聞訊,蜂擁而來,對梟首棄市這樣的酷刑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劊子手飲了酒,以口噴灑,做著最后的準備。
隨著監斬官手中朱簽“啪嗒”一聲清脆落地,劊子手手起刀落,斷落的腦袋像西瓜一樣就掉進了筐子里。
被斬去頭顱的脖頸連接著毫無生機的軀干,“汩汩”地不住往外冒血,溪流一般源源不斷。
能被拉到菜市口斬首示眾的,一般是罪大惡極之徒。
但這次梟首還有些不同。
據說是其中有一個囚犯只犯了一樁罪,那就是用藤杖打死了自己的兒子。
因為兒子是個殘暴的混賬,妻子剛剛生產完,接連幾次逮著妻子就是一頓暴打。
甚至連家中老母上前勸解都不管用,躍躍欲試地想連著母親一起毆打。父親氣不過,拎過一根老藤杖打在了兒子腦袋上,把兒子結果了。
而打死兒子之前,那囚犯還是位府鎮上衙門的常隨,并沒有什么劣跡。
平頭百姓們聽了這等造化弄人的案件,一陣唏噓。
另還有個囚犯,參與謀反之事,卻因為地區政令反復變動,一直羈押在獄,關了十八年之久。
十八年,足夠一個黃毛小兒長成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在獄中羈留太久的犯人形銷骨立,瘦削得像根麻桿;斬首前伸直脖子,快意大笑,慶賀終于結束了漫長絕望的牢獄之災。
但還有人說,那人是被構陷進獄,因為他的上級瞧上了他貌美的妻子,故意做局,害他擔上莫須有的罪名。
在場觀眾中幾個血氣方剛的丈夫握緊拳頭,對這樣的傳聞嫉恨如仇,表示誰要覬覦他的妻子,他必要跟那賊子拼個魚死網破。
姜繡身處亂哄哄的斬首現場,瞧著刑臺上砍瓜切菜似的,流血滿地。
看客中還有個胖老頭一扭身,發現自己荷包丟了,氣的破口大罵,鬧得一陣亂哄哄的。
她最后學到了一條——
人心險惡,還是多防一防的好。
回鋪子的路上,經過一家賣禽鳥的,嘰嘰喳喳一片鳥鳴啁啾。
姜繡看見梁上眾多籠子中,有一只黃脖藍背的彩羽小鳥。那小鳥通靈性,見她看過來,立馬背起翅膀,不住地朝她點頭,像是行禮似的,怪有趣兒的。
姜繡多看了兩眼,老板見她有意,當即來推銷,還說不貴。
這時,那彩羽小鳥突然說話,倒把姜繡和老板一起嚇了一跳。
“您吃了嗎您吃了嗎?您吃了嗎您吃了嗎?”
老板到底見多識廣,雖然之前并沒見過,但現在一發覺這鳥兒聰明得會說人話之后,就立刻歇了賣給姜繡的心思。
言語上也沒那么熱絡了。
“您吃了嗎您吃了嗎?來我家吃飯吧——來我家吃飯吧——”
小鳥語速很快,確確實實學的是人話。
見老板一臉驚奇,連聲夸“鳳凰降世,鳳凰降世”,一邊從頭到腳翻來覆去看這機靈鳥,眼神激動,完全把她撂在了一邊。
姜繡明白,這會兒就是她想買,老板也不一定賣了。
稀罕的鳥兒,漂亮又會說話,不說進貢入朝,就算只是賣給尋常的大戶人家,說不定都能換來天大的恩典。
只是姜繡還不太清楚,鳳凰難道就長這個樣?
她在中原這么多年也從未見過,難道就是這樣小小的,還沒她半只手掌大的鳥兒嗎?
記憶深處的一句話突然蹦出來,閃電般襲過姜繡心頭,留下一陣撫不平的漣漪。
她不知在哪看過,或者聽過;但句子的意思卻明白如話。
[鳳棲碧梧,鵲踏梅枝。]
姜繡突然意識到,一個大膽到讓她十分恐慌、然而卻因為她的無知被掩埋了許久的事實。
阮三郎“羨”的不是什么“魚”,“雙七”的也不是什么“吱吱”。
羨的是侶,雙棲……碧梧枝。
……
姜繡發誓,她絕不是故意要翻人墻頭的。
好好一大姑娘,誰愿意做爬墻這么不雅的事。
可阮府的守衛一個兩個兇神惡煞的,不近人情,鼻子眼里看人,見了姜繡一身平民打扮,又沒有手信,根本不準備向主人通報。
被逼無奈,姜繡只好曲線救國。
趁著夜色還未濃,從阮府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梧桐下的矮墻,徒手翻墻進了阮府。
雙腳落地,姜繡擦了擦手,這墻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石條斷了幾段也沒人管。看來平時沒人打理。
不過,正好方便了她翻墻。
院子里的景色清幽雅致,品味不凡。
一眼望去,苗圃里栽滿了貌似蘭花卻又形態非常的清麗植株,植物細碎的葉影,在薰風中輕輕搖曳。
跟姜繡在大市上見過的蘭花不太一樣,更好看了。
小小的荷花池靜靜臥在院子中央,水面浮著幾片新生的荷葉,圓潤青嫩。
園中小徑用的是南方盛產齊石的坨阜運來的石子,一顆顆渾圓石子細心鋪就了四通八達的小徑;再加上幾座假山巧妙點綴,層巒疊嶂般遮去視線。
就將整個院子劃分成了不同的區域,添了幾分曲折幽深之意。
剩下的最顯眼的,就是她手邊這棵碧綠參天的大梧桐樹了。
姜繡兩腳落地,做賊似的四周環顧一圈,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要是阮三郎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呢?
那她貿貿然翻進人家家里,會不會被當做小毛賊給抓走?
不過事實證明,她的擔心是多余的。
因為阮三郎病懨懨的聲音幽靈似的,緊接著就從背后響起了。
“…你…來了!”
頭一回聽見阮三郎這樣毫不遮掩、帶著明顯喜悅的聲音,姜繡一個愣怔。
早上剛下過雨,他似乎一直待在室外,身上的衣袍浸染了一些水汽。
不是吧,姜繡感到羞愧,難不成阮三郎就一直在這梧桐樹附近等著她,等了快一個月?
那么……
那么,他生病將死的原因,她已經找到了。
姜繡一句話不說,悶著頭抱過去,把毫無防備的阮三郎撞得一個趔趄。
兩個人就這么光天化日的抱上了,姜繡悶著腦袋,抱的很用力。
其他人萬一看見了怎么辦?
姜繡已經不愿去想了。
還好,阮三郎還知道回抱她,抱得挺緊。不然……可太丟人了。
抱著人的時候姜繡心思一轉,又想到,她剛翻完墻,手上的泥巴抹到手巾上;而這手巾,現在正挨著阮三郎潔白的衣袍上。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但既然已經抱上了……那,姜繡把這事撇到一邊,大膽開口,語氣里含著溫和的埋怨。
“你們中原人,怎么都這么磨磨唧唧的,對人有情難道不能直說?非讓人去猜?那我腦子笨,沒有學問,一輩子猜不到,那你就在這等一輩子?”
姜繡說話聲音悶悶的,被心上人抱著的阮三郎聽著,緊緊地回抱她。
香味撲鼻而來,手掌下就是姜繡的脊背,骨骼和血肉的溫厚觸感使他有些眩暈。
幸福突如其來,阮三郎哪里見識過這種場面,只一個勁僵著身子不敢動,生怕一動,姜繡就會跑開。
他的心臟擂鼓似的“砰砰”跳,一下…兩下…三下…好像下一秒人就要厥過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暈。
“…是我考慮不周,”
阮三郎的嗓音有些暗啞。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調,又發覺臉上發燙,燙得出奇,比上次姜繡問他,對她有意無意還燙。
“……但你要不來,我就一直等;你一直不來,我就去找你。去買你的胡粉。”
提起胡粉,姜繡笑起來。
“那你買了多少包胡粉,你記得嗎......還有,你是不是故意要看我翻墻,不然怎么恰好就在這守著?”
“記得的,八十九包。”
他低下頭,脖頸感知到姜繡熱烈的體溫。
“不是故意這樣。只是你來,我很歡…喜…”
阮三郎說著,身子卻驟然軟了下去。
“那……喂,你睡著了嗎?怎么不站好!”
姜繡一愣,他好像真的睡著了,成年男性的體重壓的姜繡有些互相困難。
“這這什么時候,你怎么睡得著的?”
姜繡惱了,這家伙的重量現在全在她身上,好沉!畢竟是一介女子,她體型纖秀,就算整天搬貨整理,扶著他到底還是有些吃力。
罷了,可能是太高興了吧。
姜繡心里有點酸,還有點得意。看來他真的很喜歡她,剛一抱上,樂的找不著北了都。
害,叫醒就好了。
但她試著搖了搖,又喚他幾聲,不答應。
一股沒來由的不祥預感襲上心頭,姜繡慌了。靠著梧桐樹,她手腳忙亂地把阮三郎放下來,顫著手去探他鼻息。
沒了。
沒呼吸了。
姜繡如遭雷擊,呆呆地木著身子,半晌,才想起來去抓阮三郎的手。
明明手還是熱的,明明脖頸也是軟的——明明傻等了一個月等著她,她總算來了。
可他怎么就…怎么就…沒了呢?
一陣晚風吹過,姜繡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臉上也冷冷的。
原來淌了滿臉淚,并不自知。
盡管慌亂,但她還記得清楚,自己是翻墻進來的。要是被人發現,殺人兇手可不就成了她?
慌亂著,姜繡再去聽阮三郎的脈搏和心跳,期望能有奇跡出現。
但反復再聽,再探,阮三郎的心不再跳動,也的的確確沒了呼吸。
他喪失了所有生命特征。就這么死了。
姜繡抹了淚,慌不擇路地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