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包胡粉
姜繡到了家,阿媽給她倒了碗熱騰騰的奶茶,配上果子和昨天煮的大肉,抱著弟妹一頓親熱。
一起邊吃邊說些閑話。
又是兩年不見,妹妹長高了一大截,弟弟也抽條了,小臉上的肉都少了。
除了運氣好時,姜繡能找人給家里捎去點兒東西,阿媽再時不時央人傳點口信兒報平安,她跟家里人常常是年余不得相見。
時間一長,想念家里得緊。
她在帳篷包中跟家人親親熱熱,訴說著團聚的喜悅。倒也不曾知道,古怪的阮三郎為著她回老家,又生了場大病,一條小命差點不保。
把她從中原帶回來的茶葉、糖和幾種有名的酥餅,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玩意兒一股腦拿出來,擺滿了整整一張羊皮。
弟妹把她擠在中間,圍著她和她帶回來的中原物件轉來轉去,眼睛晶晶亮,對這些物什新鮮極了。
上了歲數的阿媽蒼老了,她一個人守在家里,照顧幼小的妹妹弟弟,多有艱難。
可見了常年難得見面的大女兒,阿媽一句苦也不道,只是摸著女兒的腦袋,笑瞇瞇的,止不住夸姜繡能干。
姜繡看得出來。
阿媽雖然笑著,可心底一定還是為老爹不跟著一起回來難過。
姜繡心里狠狠罵了一頓老爹。
整個人鉆到錢眼兒里,連家人都不顧了。
可還是不忍心,把托人畫的老爹畫像也拿了出來,給阿媽看。
畫像上畫的是一身新衣服的老爹和馬。
高大的駿馬身上,裝飾著威風凜凜的彩帶。老爹騎著膘肥體壯的大馬,穿著本族的傳統衣服,臉上長了許多皺紋,一張喜洋洋的臉故意裝出威嚴的樣子,神氣十足。
阿媽一見這畫像就被逗笑了。
姜繡望著阿媽和弟弟妹妹的臉,溫和地沉默著,心里盤算著一個計劃——
明年一定把老爹帶回來,他要犟著不聽,那就一棒子打暈了,扔到馬背上馱回來。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
快到族里的新年年節時,老爹也來了消息,他還托人捎回來了平安信,和幾匹好看的彩布,讓阿媽給家人們做些新衣裳穿。
新節剛一過,老爹的口信又來了——變成催姜繡回去掙錢。
語氣急匆匆的,生怕姜繡光顧著和阿媽弟妹親熱,忘了她的生意。
傳信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姜繡收拾了行裝,許諾明年等弟妹大些,一定帶他們到中原好好玩玩,小孩兒們才依依不舍地送別她。
媽媽背著兒女,在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擦眼淚。
她悄悄給阿媽的袍子里塞了一些金首飾。
因為如果直接給,勤勞又善良的阿媽一定不會要:她總說姜繡和姜老爹在外面闖辛苦,家里一切都不缺。
過了節,草原雪停了,而且已經隱隱開始回春;
寒冷深廣的草地也不復堅硬,而是慢慢變軟了些,昭示著凌冽冬風的大勢已經過去,接下來迎接的是溫暖的春日。
雪泥在連日的冬季陽光照耀下,和草場融為一體,散發出一點帶著水汽的泥土氣息。
今天太陽又升起來了。
未來也許還會再下幾場大雪。也許不會。但現在,姜繡必須上路了。
姜繡沒再往家里的帳篷看。她知道一定有幾雙眼睛會目送她離開,直送到再也看不見她為止。
姜繡踢了踢馬腹,好讓馬走快些,不然心里怪不好受的。
......
阮三郎又來了。
姜繡神色古怪地瞧著他。
數一數,賣他胡粉這么些日子加起來,已經快有三個月了。
阮三郎儼然成了她胡粉的最大客戶(雖然從沒見他涂過粉)。
眼下她剛一回到興陽,阮三郎就又上門買粉了。
客人的熱情沒有散去,做買賣的自然奉陪。看來這買賣啊,一時半會竟很難了結。
新年以來,南業大市人流清少,不復往常模樣。
跟著車隊奔波了一路的姜繡,放下一堆奶果子、奶渣和黃油之類的東西,跟姜老爹一塊做了頓家鄉飯,就著奶茶舒舒服服地歇了半天。
直到第二天才開門。
這天,客人少得幾乎沒有。而阮三郎又是獨自一個人在門前站著,臉上靜靜的。
是個難得的好時機。
她決定把話給阮三郎攤明白。
“冒犯問一句,您天天來買胡粉,是自用還是他用?”
話一出口,姜繡暗罵自己,怎么問了個這樣的蠢問題。他買胡粉有什么用處,關她一個低賤的商賈草民屁事。
人家肯定不會回應咯。
姜繡咕嘟著嘴,余光悄悄觀察著阮三郎的反應。
對方似乎正在用心挑選貨品,好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得,貴公子都是這幅德行。
但,要是姜繡現在問一句,“您看這盒口脂的顏色怎么樣?”,或者“這塊姜粉也很有用”之類的話,就會收獲一個無法應答的阮三郎。
因為他根本沒在看。
看似是在挑脂粉,實則他早已茫然沉浸于姜繡回歸的巨大喜悅中,姜繡脂粉鋪子的馨香包圍了他。
她的語調在腦海中反復盤旋,擠得他壓根不知道自己看過了什么。
姜繡:……
她后悔了。她心里反問自己,難道不該直接問這人是不是對自己有意思嗎?省去好一番拉扯。
有意思了那就直說,沒意思了那就兩不耽誤。
他愛買胡粉,那就天天買,她就天天賣,何樂不為?
反正賺錢的是她。
她最開始,不喜歡中原那種委婉含蓄的說話方式,也壓根無法適應。
瞧瞧這幫所謂的君子,問個路還好一番君也呼也,麻煩得要命;還有那什么,丈夫死了,妻子就要跟著殉葬的破禮節!最讓她受不了。
有真情就好好親愛,沒真情就好好活自己的——
干嘛一個不對勁就去上吊投河自證什么鬼清白,就為了別人贊她一句“生則同室,終契黃泉”?
她看不是情深似海,而是腦子被馬踢了。
但現在……
姜繡驚覺,自己正在默默組織跟阮三郎溝通的語言,以避免在他面前顯得太過草包。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看來中原人那種彎彎繞繞的說話方式,已經不知不覺影響了她。
她這邊胡思亂想,腦袋放空,細數著漢家的陋習,連阮三郎說了些什么,也沒顧上聽。
阮三郎見她神思不在自己身上,就微微看過來,黝黑眼眸望著她的臉,又回了一遍:
“并非如此,只是...存起來?!?
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她臉上生動的表情,心中歡喜異常,胸中急咚咚地跳著。
過了這么幾個難熬的月,他已經無法再忍受這種纏結的心思——
為心意無人知而悵惘,為無法改變現狀、向她再邁出一步的猶豫而遺恨。
盡日想著姜繡,使他神傷不止。
病的那段時間,他甚至想著,就這么一病死去算了,不必受寤寐折磨的這份苦。
阮老爺和夫人眼見兒子病態復萌,嚇了一大跳。又是四處延請名醫診治,張忙了許久,才堪堪穩住病情。
游方郎中到底是神醫,阮三郎又慢慢好起來。
要是擱以前那副脆弱的身子骨,弱不禁風,好似墻頭柳,這樣的一病,也許就再也無力回天。
阮三郎生性含蓄,多年的養病更使他猶如溫室中的花朵,被保護在家人的羽翼之下,更固化了內省幽靜的個性。
能向姜繡說一句,不是買去敷粉,“只是存起來”,已經很大膽了。
存起來,想起她的時候,心頭才不至于過于空落。
“存起來?”
姜繡驚訝了下,放下手中的除灰的撣子:
“您買了不用,只是存起來?那......”
哈哈......還真是怪有意思的。
十余歲上就開始跟著老爹經商、跟江湖各路人馬打交道的姜繡,此刻真的覺得,這阮三郎是不是真的腦子有點問題。
她沒上過學堂,有老爹這樣彪形大漢在前面,也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造次騷擾,姜繡自然不懂睹物思人的典故。
只覺得很奇怪,甚至有點兒變態。
聽出姜繡的敷衍和打趣,阮三郎尷尬了一瞬,又羞怯起來,方才勇道情思的心勁又全消失了。
還是盡快走了的好。
與姜繡共話的場面……太難捱了。
“等等......您停一下,我有話問您——”
見阮三郎離去的動作應聲停下,并確保他能聽清楚自己的話之后,姜繡挺起脊背,盡量使自己站得端莊一些,看著他開口:
“您對小女子……有意嗎?”
“有意”,這個詞用得對嗎?還是說“相中”更合適一點?或者再文雅點,“折什么梅……”來著。
摽有梅,是古代詩文里的典故。姜繡偶爾聽人談起一嘴,記不清了。
整這么文縐縐的句子,姜繡著實有點尷尬。
但她一看,阮三郎的背影好像僵住了,似乎在醞釀什么大動作。
不好,姜繡心里暗道,她說話果然還是太粗俗了嗎?
這家伙不會因為被她挑釁,一會兒直接發怒,把她押送到官府去吧?
姜繡盯著他的背影,只希望對方能夠通情達理一點。只要他回答了,無論怎樣,都是幫姜繡了一個大忙。
“去年您常來買胡粉,實在引了些旁人的閑話。我起初并不在乎,畢竟您我之間天差地別,怎敢妄想?”
“但時間久了,到底也有困擾......公子,就算我臉皮厚,勞您幫個忙——”
回答她一下,解開她心里的疑問。
聽她又問,阮三郎好不容易緩過神,卻覺得此時面頰滾燙,一定很狼狽,實在不宜回頭看她。
于是還背著身子,面朝外,似乎有些冷淡地留下一句話。
之后就匆匆離開了。
姜繡感到莫名其妙。又在這兒給她繞什么?
不好好回答問題,說些什么有的沒的?感覺到自己有些被輕視,姜繡有點不滿。
這人到底怎么想的啊,什么“羨”什么“魚”,還有“雙七”什么“吱吱吱”。嘰里呱啦一大串,說天書似的,她壓根沒聽懂。
真個是怪人。
不過……他看起來挺傻的。走的時候同手同腳,像只大鴨子。
看來所謂的阮府空有大家之名,實則連怎么走路都根本沒好好教他。
裝了一會兒半吊子淑女的姜繡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回繡凳上,不厚道地笑話了他一下。
并不知道那句話的深意。
[安知羨儔侶,雙棲碧梧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