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包胡粉

辛水一戰(zhàn)后，大原舉全國之力應(yīng)戰(zhàn)的傷弊，猶如戰(zhàn)場上三步一見的橫尸般接二連三暴露出來。

不只是良田荒廢，屋舍破落，荒地千里盡無人煙。

茍活的民眾之間，老弱婦孺沒依沒靠，日子過得艱難自不消說；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一身傷病的兵士腹中饑餓，缺醫(yī)少藥，更是哀聲連天，只恨不能早點死了干脆。

連千百年來環(huán)繞大原、清澈不改的淮河，也自此渾濁起來，河面上“咕嘟嘟”連日翻騰著許多古怪的水泡。

百姓們被嚇怕了，都道天意降罰，是河伯老爺動了怒，不肯原宥。

但無論如何艱苦，中原靠種植糧食蔬果過活，相較于吃肉喝奶，能不能吃飽肚子全憑天意的關(guān)外戰(zhàn)敗方，到底是強上不少。

北方異族聯(lián)合三十多數(shù)部落南下攻城，結(jié)果鎩羽而去，大批人馬在中原埋骨無數(shù)，曝尸荒野，最后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

剩余的殘兵敗將率領(lǐng)騎軍，遠退到格爾草原界外——那片廣的看不見邊際的草原，是北方一處有名的嚴(yán)寒險地——缺水少草，氣候極其惡劣，男女老少牛羊馬匹自然也跟著受苦。

......

自古以來，戰(zhàn)事興則百姓苦。打仗的代價就是百姓枯榮，國家全局顛覆。所謂“大獲全勝，兵事甚善”的辛水大捷，勝敗雙方皆大傷元氣，青壯男子死傷無數(shù)，實力大損。

至少十年內(nèi)，再難起勢征戰(zhàn)。

唯一的勝利，就是境況疾苦、家園破碎的百姓從此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能安心過活，而不必擔(dān)心馬蹄和戰(zhàn)火。

無糧無錢，難以籌措軍費兵馬，再加上國庫虧空，當(dāng)朝者抓耳撓腮，謀劃許久，終于定下一劑救國救民的良方：

開關(guān)通商。

美其名曰：互通有無，促商復(fù)農(nóng)，助百姓盡早恢復(fù)正常生活。

關(guān)內(nèi)百姓們剛過了段減稅減捐的舒心日子，又傳來通商的好消息。政令一出，舉國響應(yīng)，高鼻深目的異邦人絡(luò)繹不絕，不遠萬里前來行商。

怪模怪樣的外邦人牽著駝馬，帶著長長的商隊來到中原，滿口嘰里咕嚕讓人聽不懂的話。

起初，也曾嚇壞了一眾大原百姓。

但官府緊接著加強了管制，時間長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來做生意，于是才慢慢放下了戒心。

這以后，邊境十八城就此通商。

……

興陽城作為邊境通商十八城之一，偏居西南一隅。

本城因為地理位置較偏僻，不比辛水一帶受戰(zhàn)亂磋磨得厲害。因此沒過多久，就恢復(fù)了正常生活，甚至逐漸超越了戰(zhàn)前的繁榮狀況。

南業(yè)大市，興陽城第一大市集，占地寬廣，網(wǎng)羅商販走卒二百余戶。

餅湯面餃，花粉首飾，絲竹管弦，板材斧錘，筐籮扁擔(dān)……

但凡人能想到的，平日里用到的，南業(yè)市場里應(yīng)有盡有，無所不包。

南業(yè)大市地處興陽城門外六里地，跟興陽城以外其他十七城的大市一樣，隨著這兩年開放通商的勢頭乘風(fēng)而起，生意經(jīng)營得愈發(fā)強勁，逐年興盛起來。

二三里長的街道上串聯(lián)拐彎，滿是商貨之所。家家貨多樣好，又會招攬，盡日喧嚷個不停。

大市東面多屠販，西邊皆工巧。

中間則是各業(yè)雜處，牛馬鹽粟，服飾酒樂，金銀器物，喪葬棺蓋，把一個人從生到死用到的所有物事，都包羅在內(nèi)。

故事就從這南業(yè)大市中，一家賣脂粉的鋪子開始。

……

鋪子由一名胡女經(jīng)營。

胡女名叫姜繡，幼年時即隨父南下，到中原討生活。其父戰(zhàn)前就曾在此行商多年，已在這興陽城立住了根腳。雖然漢話仍說的不好，可到底也已能算作半個漢人。

但姜繡父親跟她做不來一個行當(dāng)，父親好吃好喝，喜好結(jié)交朋友，做的是糧酒生意；女兒姜繡不繼父業(yè)，自己獨力開了這脂粉鋪。

就在離老爹的糧酒鋪子半箭之地，抬抬頭就能看著。

剛到中原的時候，姜繡還不過十歲出頭，半大孩子。

車馬上顛簸了幾個月，小臉焦黃，頭發(fā)干得像把細茅草。剛到興陽就大病一場。

父親又活得粗糙，藥湯飲食，日用穿戴全不在心，給姜繡耽擱得差點丟了小命。

當(dāng)時病懨懨的姜繡燒得昏了頭，蔫蔫得躺在小竹床上嘴里一個勁地喊“阿媽”。

還是個買酒喝的大胡子老漢耳朵靈，聽見不對，一探頭瞧見姜繡迷糊著滾到了地上，扒開姜爹大吼一聲——

“你這冤家，娃娃都燒成這樣也不管！”

剛接過錢幣稱酒的姜爹也愣了，扔開盛酒的竹杯，環(huán)顧周圍大驚失色：

“啥，著火了？哪里燒了？”

大胡子嫌棄地擠開姜爹，一把把瘦的跟只貓兒樣兒的姜繡撈起來，抱去了算命瞎爹的藥攤子。要不是瞎爹用藥用的早，險些就給姜繡燒成了小傻子。

從孩子時起，一直長到大姑娘，姜繡全是賴市場里這些沒有血緣干系的親友們，你一幫我一幫養(yǎng)大的。

臨鋪的人家，無論漢人胡人，都稀罕她這個越長越漂亮的小姑娘。

姜繡自己也爭氣，平日里好鉆研，好找新花樣，靠著各種千奇百怪的新鮮脂粉，店頭里生意倒也紅火，常來常往的人流不斷。

大原民風(fēng)開放。

為求白皙的肌膚或者烏黑的須發(fā)，男女皆可以脂粉涂面，也有涂身的。姜繡的小脂粉鋪中極受歡迎的，就是一種來自西域、細膩平滑的胡粉。

胡粉也就是鉛粉，潔白無比。既可以涂飾于面，也可以入藥，染色，或者用來養(yǎng)發(fā)，保持胡須烏黑。因此尤其受大家子弟的喜愛。

但再怎么喜愛，也不至于天天來買胡粉，連買半月。

姜繡抱著雞毛撣子，心里想，奇怪的就是這一點。

那位最近常來買胡粉的郎君，看起來端方知禮的，是個翩翩君子。

人雖秀氣，但也不輸男子氣概。

斷不至于天天買完胡粉，回家一晚上就抹完的。誰家兒郎一天就能用完一兩胡粉的，走到大街上豈不成了面人兒，叫人笑話么？

但這阮家郎君臉上壓根沒見過胡須，干凈凈的，也不見涂粉。

也許是囤著，等到一個什么時候再用吧。

打了個哈欠的姜繡撇撇嘴，不想為這樣沒鼻子沒眼的事情費心思，敷衍道。

鄰鋪來嘮嗑的大娘卻還不放松，笑著臉與她說：

“這阮家郎君，一定是瞧上了你這個小美人兒——不然干嘛天天來買胡粉，一天也不落。這方面就是借機多來見見你呢！”

姜繡并不對這樣的揶揄感興趣。說她美人兒，這她同意，可要說那郎君瞧上了她——

她多有自知之明一人兒啊，搖搖頭，可不見得。那看透一切的老成模樣，給大娘看的一愣一愣。

有情有意，那就該直說。

情意相投，你儂我儂。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正理，沒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但那郎君每次來，嘴上沒有一句多余話；接過胡粉，又不抬眼看她，撂下錢就走。一點也不像愿意搭理她的。

哎，這也正常。

畢竟士農(nóng)工商，行商最賤。

大家族瞧不上小商賈，好人家看不慣江湖人，姜繡早就看透了。

因此姜繡對這阮家郎君并無好感，甚至稍稍有些嫌棄。

心里暗想，他要不是個千古難遇的悶葫蘆，那就一定是個晚上愛偷偷抹粉的怪胎。

……

臨著南業(yè)大市不到五里的金肆街，雖不在興陽城內(nèi)，卻占著興陽獨一份的山水景致。

興陽河的分流活水之一——巉溪就從街內(nèi)穿流而過，街道兩旁宅邸林立，幽靜僻古；又出過兩位侍郎，文蘊精足，正合古書里那種人人爭羨的士人云集之地。

阮府就是那些富戶中的一家。

聽說金肆街的富人頓頓吃飯，一定要五味八珍，不集齊牛肉、羊肉、麋肉、鹿肉、馬肉、豬肉、狗肉和狼肉，根本不屑動筷；

菜肉吃的稀奇不算，還要奴婢身著華麗的彩衣侍奉，恭恭敬敬地侍奉主人凈手用餐。

還有人說，富人的衣服也都是金絲銀線繡成——金銀穿在身上，難道不會硌得慌？

阮家郎君回到府中時，已經(jīng)稍晚了一會兒。

回房剛放下東西，下人就來告知飯食齊聚，主人主母正等著郎君用餐。郎君點頭，換了一套衣物就走去飯廳。

“三郎來了，快坐下，你小妹都等著急了......你方才出府到哪里了？這么晚才回來。”

阮母在凈水中洗了手，絮絮叨叨地說些家長里短。

“沒什么，出去走走。”阮三郎回了一聲，神思卻不知跑到了何處。

說著，熱騰騰的雞湯被捧上桌，阮母挽起袖子，拿起湯勺為家人分湯。給阮三郎盛了滿滿一碗。

“來來來，我兒多喝點，補補元氣。”

阮三郎沉默接過。

他幼時沉疴在身，蒲柳之質(zhì)吹不得風(fēng)，走幾步路都下汗如雨，年年困在院子里望天。

從小到大來看過的大夫不計其數(shù)，個個愁眉緊鎖，嘴里念叨著能延一年是一年，父母生恩一場，就當(dāng)沒這個兒子。

但就算這么多人不看好，阮三郎的運命竟然又有了轉(zhuǎn)機。

去年年初，阮母上市場看雜戲，碰上了個游方神醫(yī)，給三郎開了三劑藥，果真除了大惡之氣；后來又遵照醫(yī)囑，慢慢藥食共濟地補了大半年，這才一點點填補著虛虧，竟然大好起來。

本來勤出去走動不是壞事。

神醫(yī)也說該多加活動，強健筋骨。

但阮母隱隱覺得兒子最近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只能勸他多吃些，打好根基。

阮父雖也愛子，但到底對兒子關(guān)切得沒那么細密，只問了問學(xué)業(yè)上的細碎事，其余一概全權(quán)交給阮母照料。

阮家到他這一支，子息繁茂，養(yǎng)育大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眼下除了三郎和幺女，其他都已成家立業(yè)，也算不愁后繼。

因此都看得開，除了對三郎有點學(xué)問的要求，心底期盼著他阮家什么時候能再出個入世的人才，光耀門楣。

別的再不敢對這個體弱的兒子有所要求。

只是...阮父咂了口滋味醇烈的白墮酒，心里到底遺憾：

沒個酒友，這好酒也少了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