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片瓦

經(jīng)歷了快樂而短暫的生辰慶祝之后，所有人的快樂好像被颶風(fēng)卷走，隱沒在了南地深廣遼遠、遍布水田的土地之下。

連晚隱隱感到，她和安紗之間的友情仿佛被某種力量操控著，被急速削弱。

她們永遠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樣子了。

時光無法倒流，空空的荷包更不可能自己冒出錢來。

羅先生在寒冷的春日里依舊早出晚歸，為疲憊的生活掙扎著。他沒錢買衣服，又穿的少。

有幾次晚上回來，臉色已經(jīng)凍得鐵青。

連晚很少再去找先生問這問那，她不想耽誤先生寶貴的休息時間。盡管她也知道，先生肯定常常讀書到深夜。

終于，病痛如山崩一般，轟然砸落在先生消瘦的身軀上了。

他在本該年輕而富有活力的年紀里，轉(zhuǎn)輾于各個書店與學(xué)堂，做一些沒人愿意做的活兒。

又因為身體健康不濟，只能做些短時的抄寫、鐫刻之類。不僅費時費力，酬勞又少，僅夠糊口。

他的脾氣也因此越發(fā)壞了，他不肯吃藥，不肯睡覺，白白折磨自己的身體。

連晚去看他時，他正發(fā)著燒，頭腦很不清楚。

擺在四周的書仍然散發(fā)出一股古舊的氣息。它們原本是知識、博學(xué)的化身，描述著許多人生的哲理和生活之外的生活，給人無限的啟迪與期盼。

如今，那一堆堆的書籍卻像擠滿了惡鬼的地獄一樣，讓連晚感到無止境的壓抑。

如果先生心思活絡(luò)，他就應(yīng)該賣掉一部分的書，至少先把自己的身體養(yǎng)好。

可連晚知道，先生的脾氣太倔了。

書籍就是他的命，他是不會把自己視若珍寶的書拿去換錢的——盡管錢這種俗物能使他不愁溫飽，免于凍餒之患。

連晚擔(dān)心，先生最后也會像母親一樣，在憂懼、痛苦和無謂的掙扎中，喪失最后的健康。

而且她心里有話，藏了很久了。

先生終于睡過去了，只是在夢中也不安穩(wěn)，皺著眉頭。

連晚就一直守著，等著他清醒過來。

打更聲響起，子時過三刻了。

春日的風(fēng)，冷得爽利，卻無孔不入。都說春寒，是一年四季中最冷的時候。

要不是連晚關(guān)了窗，先生的房間會一直冷著，像一個四面透氣的冰窖。

先生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這樣松懈，怎么能指望自己恢復(fù)健康呢？

連晚就像當(dāng)初先生幫母親守夜那樣，捧著書守在先生的病床前。

她把燈芯撥得勉強能看書，以節(jié)省燈油。

這些事放在以前，由母親照管她的一切起居時，連晚從來不用考慮。可現(xiàn)在她不得不為此發(fā)愁了。

母親留下的錢銀并不多。雖然承安父的情，連晚居住的小院，不必像先生那樣需要付租金，但平時穿用吃喝，每一件都要花錢。

“咳咳......”

伴隨著沙啞的咳嗽聲，先生醒了，頭腦昏熱，眼睛昏昏的。

說想喝水，連晚就倒來茶送到病人嘴邊。

先生這才辨認出眼前這人是誰，默默接過茶杯，自己慢慢喝著。喝完，問起連晚怎么會來。

“我來找您解答疑難，敲了半天門，看您不應(yīng)，一進來才發(fā)現(xiàn)您病得厲害……”

連晚解釋一番，話題一轉(zhuǎn)：

“……先生，我還有話要告訴您。”

“……什么？你說吧。”

先生握拳又咳了兩聲，錘了錘心口，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每天都很難受。

“先生，我今年虛歲十五，是大姑娘了……”

“雖然平時頑劣，但跟著母親也學(xué)了點繡活兒做手藝。我眼下無依無靠......您要是愿意，就讓我來照顧您。”

她抬起頭，一張臉前所未有的正經(jīng)。

“我愿意來照顧您——”

連晚鼓起勇氣，訴說這一番潛藏已久的心意。

“我能幫您抄書，字不夠好我可以慢慢改；我可以學(xué)著做飯，以后您一回到家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食。”

“我最擔(dān)心的是您的健康，我不想讓您像我母親那樣......”

一邊說，連晚一邊不自覺帶上了哭腔。母親走的時候太受罪了，神智昏聵，常常忘了連晚是誰。

她一想起來就揪心的疼。

羅先生看著泣不成聲的連晚，沉默許久。

昏黃的燭火，凄冷的書室。

四周陰沉沉的書堆中，站著這一個花兒一般年紀的姑娘，向他剖白心事，羅先生感到一陣眩暈。

半年前，她和伙伴一起在他書桌里，塞了一窩流著粘液的癩蛤蟆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明明之前還是可惡的臭小孩……

他沒料到連晚會說出這番話，也沒想到，會有人對自己說出這番話。

最終還是開口：

“...你是個好學(xué)生，也是個好姑娘。我活不久，不能耽誤你，”

先生費力地支起身子，神態(tài)嚴肅：

“有安府做依靠，你往后會有個好歸宿。往后要問學(xué)，我隨時都歡迎。”

說完，便闔上眼簾，不說話了。

連晚心中百味雜陳，知道這是沒得商量，只好掩面離去。

走的時候，仍不忘關(guān)緊門戶。

看著連晚離開的身影，羅先生心中嘆息。

他無法接受這份脆弱的溫暖。微火遇上泥沼，注定要湮滅的。

......

俗話說，一語成讖。

羅先生死前果然也受了很久的罪。

睜著兩眼望著天花板，臉燒得像火，連夜的咳嗽，一刻也不曾斷過。那動靜簡直使人懷疑，他是不是要把自己的肺咳出來。

直到天明時分，先生一口氣上不來，兩眼圓瞪，這才去了。

連晚就在一旁親眼看著，手腳冰涼。

葬的又很匆忙。

不像連母似的，有安府包辦葬禮。羅先生沒有積蓄，所有的財產(chǎn)只是他滿屋子的書。

安府象征性送了副薄薄的棺材，說是聊表教學(xué)之恩。

陰雨連綿了幾天。

終于有一天，天有放晴的意思。雨水下小了，就要趁著時機抓緊下葬。

至于那些書，安家要把它們賣掉。賣不出去的就燒掉。總而言之，對他們安家是沒什么用的廢物。

羅先生可憐的老父親穿著一身破了幾個洞的布衫，獨自一個人站在雨里，臟兮兮的。

口中嗚嗚地哭，臉像塊朽木似的難看。

他喊著，跑著，追在放棺材的驢車后面，追了好久。單薄的懷里抱滿了搶來的書。

那些書隨著羅老頭奔跑的動作，邊跑邊掉，一本接一本，掉進街道邊混著屎尿垃圾的雨水灘，被沖走了。

散落的紙張粘在車轱轆上、道牙上，很快，字跡也泡透了。

連晚目送著驢車消失在街巷盡頭，又站了很久，任憑雨水淌過她的頭發(fā)。

巷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直望著前方。

她的臉逐漸變得蒼白，回去就生了一場病。此后就像繼承了母親的體弱一般，身子大不如前了。

日子仍舊這么一天天的過。

......

妙安鎮(zhèn)的居民，最近都在瘋傳安家的雜聞。

有人說是安家夫人欺凌孤女，要把十五歲的表小姐嫁給一個五十歲、比安老爺還老的老男人。

老男人是下賤的行商，據(jù)說還打死了上一任妻子。

又有人說安家表小姐生來不安分，跟哪家窮小子暗結(jié)朱胎，被人給鬧了出來。

還有人說安家表小姐一心向佛，馬上要離開妙安鎮(zhèn)，剃發(fā)去當(dāng)姑子了。

凡此種種謠言，都或多或少受著有心人的傳揚，熱鬧了一陣。

隨著時間流逝，逐漸就被淡忘了。

只有連晚逃離了妙安鎮(zhèn)，才是唯一的真事。

她很機靈，袖中藏好了連母留下的銅剪子。被捆起來送上花轎的那一刻，連晚就做好了逃跑的準(zhǔn)備。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摔了一身傷的連晚在離妙朝鎮(zhèn)很遠的地方找到了住處，在一家客棧的隔子間里暫時落了下來。

礙于日漸嚴重的身體原因，她不能受風(fēng)，也無法到室外活動，只能在屋里沒日沒夜地做秀活，養(yǎng)活自己。

她的繡功也練得越發(fā)好了，很有連母的遺風(fēng)。

說來也巧，秀活買賣之間，連晚又認識了一位遠親。父親叔叔家的表兄，如今在此處縣衙中擔(dān)任文書。

雖說表兄自己也過得拘謹，但是很可靠，讀了很多書，又有一份是至少很體面的工作。

而且就算自己沒吃沒穿，也要常常給連晚買些糖果或鮮花送來。

連晚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時間久了，兩顆心漸漸靠攏。

繁忙的工作中，他們不得已依靠信件交流，互相傾吐著痛苦與歡樂。

在這個過程中，連晚的身體每況愈下，瘦削如紙，做活時眼睛也越發(fā)難受起來。

但好景不長。

平靜的生活又被陰云覆蓋了——惡魔般的安母找上門來了。

撕開偽善面皮的安母，甚至還恬不知恥地追問道，連晚什么時候才能跟那個庸俗的老男人見見面，要是能早點確定婚期就更好了。

連晚氣得大叫，厭惡地趕她出門。

她警告自己，堅決不能聽信安母的甜言蜜語。安母就是一條愚蠢的毒蛇，將安紗送給了縣守的殘暴兒子做繼室后，又把主意打到了連晚身上。

有一段時間，連晚堅信，自己能和先生一樣，即便痛苦，也要堅持底線。

……

但連晚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病情使遠親頗受掛累。

表兄為了她孱弱的身子花費了太多，煮藥湯的藥材，御寒的衣物，以及種種項目，都需要花錢。

以至于現(xiàn)在，表兄連一雙像樣的冬靴也買不起了。租房給他的人家因為他交不出足夠的房錢，一直使臉色給他看。

她也在眼睛受損，無法做活兒，生活也因此越發(fā)拮據(jù)的困境中意識到，生活的無常，可以輕易摧毀驕傲的自尊。

老男人上了門，留下了一筆客觀的錢，叫她考慮一個月內(nèi)就要完成的婚事。

不愿意的話，他就去娶錢塘那邊的一個戲子。

那袋沉甸甸的銀錠子，就遠遠的擺在茶桌子上，向連晚招手。

她身體不好，于表兄總歸是個拖累。

生活每況愈下，在思想和道德的反復(fù)掙扎中，連晚深吸一口氣，最終屈服在可悲的命運腳下。

那個年少時野的像小牛犢似的姑娘，向現(xiàn)實彎下了腰，她寫了一封信，向老男人表示，她愿意嫁給他。

至少和老男人結(jié)婚，還能緩解遠親因為她而加重的貧窮；也能使他好好地生活下去，至少讓他在幾年內(nèi)，不至于流離失所。

在通往結(jié)婚生活的道路上，坐在晃晃悠悠的轎子中的連晚，接到了來自遠親的信。

信封皺巴巴的，厚厚一疊。

但她沒有拆開看，只是隨手扔進了轎子外的臭水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