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洼的秋天,總被裹挾在一股發酵的、近乎腐爛的甜腥氣里。那是曬場上堆積如山的玉米散發出來的味道,混合著豬糞、柴火煙塵和永遠曬不干的泥土氣味。陳默埋頭在矮桌旁唯一一盞昏黃的燈泡下,筆尖劃過粗糙演算紙的沙沙聲,是他抵御外界潮涌的唯一堤壩。
他的“房間”,不過是灶房角落用舊竹簾勉強隔出的一小塊地界。灶膛的余溫尚未散盡,混雜著鐵鍋里殘留的某種野菜湯寡淡的餿味。而竹簾的另一頭,經常是鼾聲如雷,中間夾雜著模糊不清的嘟囔聲。那地上總會滾著一個空酒瓶,瓶口凝結著幾滴深褐色的殘液,像凝固的血。
陳默小心地將剛得的滿分數學卷子,那唯一讓他與這個令人窒息的“家”稍稍拉開距離的憑證,壓在幾本舊課本的最底下。仿佛它的鮮紅過于刺眼,會驚醒那頭沉睡的野獸。做完這些,他感到胃里傳來一陣熟悉的空虛絞痛。晚飯?鍋底殘存的稀薄湯汁早已涼透,上面浮著一層油膩的凝固物。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口水,喉頭發緊。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凌亂的狗吠,緊接著是粗重踉蹌的腳步聲靠近柴門?!斑旬敗币宦暎T板被撞開,夾帶著更濃烈的酒氣和夜里的涼風。陳本孩高大的影子搖晃著堵在門口,像一座即將傾塌的黑塔。他那雙被酒精泡得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茫然地掃視著,最后釘在角落里那個安靜的身影上。
“小兔崽子……”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像含著滾燙的沙礫,“我……的酒呢?”
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帶翻了一條瘸腿板凳。濃重的酒氣直撲陳默面門,熏得他幾乎要窒息。一股更深層次的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
“爹……沒了……”陳默的聲音微不可聞,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背部抵在冰冷的泥墻上。
“沒了?”陳本孩猛地拔高音量,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昏黃燈光下,他臉上的橫肉扭曲了一下,眼睛里的混沌瞬間被一種狂躁的陰鷙取代。他一把抄起墻角還未來得及洗的、沾滿豬食的搪瓷盆,用盡全身力氣摜在地上!
“哐啷——?。?!”
一聲刺耳的爆響撕裂了夜的沉寂。碎片四濺,渾濁的污垢濺到陳默挽起的褲腳和赤裸的腳踝上,又冰又黏。
“廢物!跟你那個跑了的娘一樣!養你都是在浪費糧食!”陳本孩喘著粗氣,唾沫星子亂飛。他那充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默,仿佛要從這具沉默的、尚未完全長開的身體上剜下一塊肉來?!皩W習?學個屁!裝什么大學生?滾!給我滾??!”
最后一個“滾”字是爆吼出來的,帶著能震碎屋頂瓦片的力道。這樣熟悉的字眼總是反復出現,即便是麻木的狀態也是無法避免那股股涼徹人心的話。
陳默的身體僵直,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舊背心。翻倒在地上的搪瓷盆,噴射在身上的污漬,父親那狂怒扭曲的臉,還有那一聲聲如同實質錘擊般的“滾”字,帶著無數個夜晚重復的噩夢一起,猛烈地撞擊著他神經的極限。
那股熟悉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能量在血管里奔騰咆哮,沖撞著理智的堤防。他想跳起來!想拿起被隨意拋在地上的鐮刀!或像那天咬王強一樣,咬掉這扭曲生命噴濺唾沫的舌頭!他想將這破灶房、連同這滿屋子的絕望一把火燒個干凈!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反抗!
然而——身體卻沒有動,像被凍僵在了原地。
胸腔里那顆心臟,在死寂的房間里,敲打出沉重、狂亂、如同困獸般的鼓點。
他看到了父親那雙布滿血絲、深不見底的眼睛深處,那一閃而過的……不僅僅是狂怒,更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泥沼底下發黑的淤泥,讓他無論如何都難以抽身出去。
不!不能!絕不能像他一樣!不能掉進那同樣污濁瘋狂的陷阱!如果此刻反抗,他和他所憎恨的源頭,又有什么區別?!
這電光火石間的認知,猶如一盆從地獄里舀起的冰水,澆滅了他所有試圖爆發毀滅的沖動。
陳默猛地低下頭,墻邊有一把他母親留下的紅色老式鏡子,反光中他被割裂、扭曲變形的臉。那張臉蒼白、瘦削,眼神空洞,像一個被打碎后勉強拼湊起來的劣質瓷偶。像誰?模糊的記憶角落里,似乎瞥見過酒醉昏睡時,那個男人眼角也會流露出類似的、被痛苦浸泡的混沌。
一股巨大的反胃感驟然涌上喉嚨。他用力地、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吼和嘔吐的欲望,連同那差點決堤的暴怒與噬骨的恨意,一起硬生生地、吞咽回胃里的深淵。胃部的絞痛瞬間加劇,變成一種鈍刀子持續切割的折磨。
他最終只是更緊地攥住了拳頭,指關節捏得慘白,誓要把那狂潮般的力量壓縮進這兩團脆弱的骨骼里。身體細微地顫抖著,像寒風中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
陳本孩似乎被兒子這死寂無聲、低頭忍受的姿態激得更加狂躁,卻又像一拳打進了棉花里。他喘著粗氣,目光在凌亂的屋內掃了一圈,最終一腳踹開擋路的搪瓷盆,咕噥著“沒用的東西”,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床,和衣倒了下去。很快,新一輪的鼾聲再次響起,這是地獄的背景音。
又只剩下陳默一人。他慢慢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最深的地方,淤積著一片化不開的、冰冷的死寂,汗濕的頭發貼在額角。
不能成為他。
我要逃離這里。
只有考出去!
徹底地、不留痕跡地逃離,才能證明自己是“不同”的!才能證明自己不是泥濘里的蛆蟲!不是沒用的軟蛋。
這念頭像唯一的光,穿透無邊絕望的濃霧,指引著方向,卻也更加扭曲。逃離不再僅僅是為了前途,更成了一種帶著扭曲驕傲的救贖,一種對自身血脈和出身的瘋狂否定!是洗刷這“下賤”標簽的唯一方式!
從那夜之后,“小鎮做題家”這個尚未流行開來的標簽,精準地烙印在陳默身上。一臺沒有溫度的機器,精準地切割著自己的時間與精力。雞鳴未起便在村口打谷場邊的水洼借著微光背單詞;課間十分鐘也能刷掉半套物理試卷;深夜,在油燈微弱的光芒下,伴著父親的鼾聲和酒氣,他一筆一劃,如同雕刻自己命運的碑文。
然而,學校并非凈土。
縣一中是清水洼周邊十里八鄉的最高學府,匯聚了各個村子最拔尖的學生。陳默以絕對高分入學,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明顯不合身——可能是哪個親戚淘汰下來的舊外套,在一群穿著嶄新運動服或校服的同學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永遠低著頭走路,視線專注于地面,仿佛在尋找某種無形裂縫可以把自己塞進去。
班主任老張,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總把“城鄉二元結構”掛在嘴邊的嚴肅男人,第一次月考后拿著陳默那張接近滿分的數學卷子走進教室。
“陳默同學,嗯…很努力啊。”眼鏡片后的目光審視著座位上那個幾乎要縮成一團的身影,語氣聽不出褒貶,“這次題是比較簡單的,大家考得都不錯。不過基礎好更要珍惜,以后題會更難,得保持住。”
教室里響起一陣輕微的嗤笑。前排的班長,一個打扮干凈、總帶著得體微笑的女孩,回頭看了陳默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難以掩飾的打量,像看一件有點意思但又頗為寒酸的擺設。
課間,他的座位總是被“遺忘”的角落。男生們討論著縣城新開的游戲廳,女生們交流著最新買的發卡款式,偶爾有目光掃過他,便迅速移開??諝饫飶浡鵁o形的壁壘。有次數學競賽組分組討論,老師臨時按成績分組,他和另一個尖子生分到一組。那男生一臉為難,最終對老師說:“老師,能不能……換一下?我跟別人討論習慣了?!崩碛墒悄敲瓷n白無力,卻像把鈍刀子在陳默心口磨。
食堂打飯,他總排在最后。那油汪汪的紅燒肉、香噴噴的雞腿似乎永遠只屬于前面的人群。輪到他的時候,最便宜的素菜也只剩一層油湯。他默默打好,找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用那寡淡的菜湯泡著硬邦邦的米飯。鄰桌女生毫不避諱地壓低聲音:“看他那個樣子……每天就吃這個?怪不得又瘦又矮?!甭曇舨淮螅瑓s在喧鬧的食堂里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朵。他握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手背青筋暴起,幾乎要將那廉價的塑料筷子捏斷。心底那個名為嫉妒的怪獸再次抬起頭——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憑什么他們生來就什么都有?憑什么自己拼盡全力,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憑什么連最基本的尊嚴都像奢侈品?!
他僅存的驕傲——像一層薄薄的鎧甲緊緊覆蓋住這洶涌的屈辱和嫉妒。他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更加瘋狂地學習。每一筆字,每一道題,都是對這份輕蔑無聲的還擊!他要爬出去!他要踩著這些書本堆砌的階梯,爬到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那時,這一切屈辱,都將成為他閃耀勛章下微不足道的注腳!
時間在無聲的抗爭中,在試卷堆起的堡壘后,緩慢而沉重地流逝。寒來暑往,油燈熬干了一盞又一盞,演算紙堆起來比他瘦小的身軀還要高。他很少說話,聲音因為長期缺乏交流而帶著一絲生澀的干啞。眼神也變得越發沉寂,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偶爾閃過一道偏執的光,那是在攻克難題時燃燒的魂火,或者是在承受巨大屈辱時,努力壓制暴怒與恨意的痛苦掙扎。
終于,在高三那年的夏天,一封來自千里之外、那座只存在于教科書和電視新聞里的大都市——成海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被郵遞員送進了這個破敗的農家小院。
那天陽光毒辣,知了在樹梢拼了命地叫。
陳默正在悶熱的灶房里幫父親剁豬草。汗水早已濕透了他唯一一件還算干凈的白背心,緊緊貼在突出的肋骨上。郵遞員的聲音在外響起:“陳默!掛號信!成海大學的!”
“成海大學”四個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陳默猛地一震,手里的砍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他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速度沖了出去,手在油膩的圍裙上胡亂擦了兩把,顫抖著接過那封還帶著路途風塵的信封。
紅色的印章。燙金的字體?!俺珊4髮W”四個字在陽光下耀眼得幾乎讓他眩暈。他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抽出那頁薄薄的、承載著他全部夢想與救贖的紙片。目光貪婪地掃過上面的每一個字,確認無誤后,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眩暈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成功了!他終于飛出了這個該死的泥坑!那些歧視、那些屈辱、那些不眠的夜和啃噬骨頭的饑餓……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緊緊攥著那份通知書,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攥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命運。他猛地抬起頭,想將這巨大的、近乎不真實的喜悅分享給院子里那個倚著樹干抽煙的男人,他的父親陳本孩。
“爹!我…我考上了!是成海大學!”陳默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顫抖,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亮光,沖陳本孩揚著手中的錄取書,甚至忘記了對這個男人深入骨髓的恐懼。這一刻,他像一個終于完成獻祭的信徒,渴望著得到神靈哪怕一絲絲微弱的認可。
陳本孩叼著劣質煙卷,瞇著眼,渾濁的目光慢吞吞地掃過那張印著大學?;盏募埰?。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灰白色的煙霧在他布滿風霜的臉上繚繞,讓那本來就陰沉的表情更添了幾分模糊不清。半晌,他從嘴里拿下煙頭,用布滿老繭的手指彈了彈煙灰,動作緩慢、粗糲。
然后,他用煙頭指了指通知書的某一行,那干裂的嘴唇撇了撇,鼻腔里發出一聲又沉又悶、帶著濃厚痰音的嗤笑。
“呵……”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濃濃的煙圈,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上下掃視著兒子因激動而微微發抖的、依舊瘦小單薄的身體,像在評估一樁注定賠本的買賣。
“學費多少?”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任何一絲喜悅的波瀾,只有長久被生活碾壓后的漠然與冷硬。
陳默心里那點剛燃起的、熾熱的火光,像是被迎面澆了一盆冰水。
“……上面寫了……每年六千?!彼韲蛋l干,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這筆錢對這個家來說,是天文數字。
“什么?六千!”陳本孩重復了一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惱怒。他將手中的煙蒂狠狠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就像無數次碾碎那些酒瓶一樣。
“六千!家里哪有六千?!我拼死拼活一年都刨不出兩千來!”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唾沫星子又一次噴濺出來,“讀了幾天書,心倒野了!大城市?那是咱們這號人能待的地界?!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忘了自己是從哪塊爛泥里爬出來的種!”
他煩躁地抓了抓油膩打綹的頭發,眼神陰鷙,布滿血絲:“還他媽大學?我供你念到高中就算對得起你了!趁早給我死了這條心!老老實實去鎮子東頭汽修廠當個學徒!還能給我往家弄點錢!別他媽做那吃白飯的夢!”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裹著冰碴的鋼錐,狠狠地鑿在陳默心上。
那封承載著他所有希望、所有驕傲、所有逃離泥淖夢想的通知書,此刻在他手中重如千鈞,又輕飄飄得幾乎要被父親口中噴出的冷風掀飛。父親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鄙夷、對“他這種人”身份的刻骨定義、以及對現實的殘酷斷言,像無數根無形的線,剎那間穿透他剛剛筑起的、名為“成功”與“未來”的華麗空中樓閣,把他整個人狠狠地從那狂喜的云端拽了下來!
“哐當”一聲,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重重摔回了那片腥臭冰冷的泥沼。
不是他不夠好,不是他不夠努力。是他“出身”這片泥沼,仿佛從出生起就在身上烙下了不可清洗的污穢印記!無論他跳得多高,跑得多遠,總有一根無形的、鍍著黃金外表卻冰冷刺骨的鎖鏈——那鎖鏈由父親的眼神、這個家的絕望、以及“他們這號人”的命運——緊緊地、牢牢地拴在他的腳踝上,時刻準備將他拖回深淵!
原來,即使是這張金燦燦的錄取通知書,也無法讓他擺脫那如影隨形的自卑陰影!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藏在所有努力和成就的光鮮表皮之下,只要一個小小的觸碰,就會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手中的錄取通知書不再是喜悅,而是尖銳的諷刺!他感覺喉嚨被什么硬物死死堵住,眼眶發燙,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嘗到一絲甜腥的鐵銹味。
他沒有流淚。
那份剛剛被父親冷漠碾碎的狂喜,在極致的痛苦和巨大的屈辱中,迅速完成了某種危險的蛻變。像高溫下淬煉的金屬,熾熱融化的不是鐵水,而是某種更為頑固、更加黑暗的質地。
腦海中浮現出來的聲聲嘲諷恢復了他對那些生來就擁有選擇權的同學的憤恨之意,在此刻升騰到了頂點。自己這副永遠洗不白出身的憤怒,幾乎要沖破天靈蓋。支撐了他無數日夜的扭曲驕傲,在巨大的否定面前,非但沒有崩潰,反而如同回火的鋼刀,變得更加扭曲、更加偏執、更加不惜一切!
他們要剝奪我的唯一出路?要再次把我按回這爛泥里?
不!絕不??!
一個尖銳的、帶著金屬刮擦聲的念頭,刺破所有混亂的情緒,在他冰封的、被絕望和屈辱占據的眼底猛地炸開——
這條路,必須走通!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這一刻,鍍金的鎖鏈似乎發出了一聲脆響,并未斷裂。但是,它上面附著的冰霜被一種更陰暗、更粘稠的決心悄然覆蓋。一種不惜一切也要掙脫的、如同野獸舔舐傷口的貪婪,悄然在深淵中探出了頭。他看著父親那張被酒精和失敗吞噬的臉,一個模糊但決絕的計劃在心底瘋狂滋生。錢……辦法總會有的。
陳默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如此漫長,仿佛要將整個灶房渾濁的空氣,連同那份冰冷的通知書,一起吸入自己即將被焚燒的靈魂深處。他不再看那個倚著樹干的、對他夢想嗤之以鼻的酒鬼父親。而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份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折好。動作是那么的珍重,又帶著一種壓抑著滔天巨浪的平靜。
他將通知書緊緊貼在了自己劇烈起伏的、汗濕的胸口。
我要改名字,新的人生,我要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掌心下,心跳如雷。
那不再是單純的喜悅,不再是純粹的驕傲。
那心跳的每一次搏動,都灌注了冰冷的恨、扭曲的驕傲、噬骨的絕望,以及一種即將吞噬一切的、不顧一切的決心。這決心是如此的沉,如此的暗,在夏日灼熱的陽光下,竟透出一股森然的寒意。
鎖鏈未斷。但它捆綁的,已不再僅僅是一個掙扎的少年。一個被壓抑到極致、將選擇以自身獻祭來撕開裂縫的靈魂,正在泥濘與灼日交織的地獄邊緣,睜開他冰冷的眼。成海那遙遠都市的霓虹,倒映在這雙眼里,折射出妖異而危險的光。逃出生天的貪婪,就此在他靈魂的土壤中,種下了第一顆劇毒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