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里腐臭的潮濕仿佛還黏在鼻腔深處,與身上廉價滌綸布料散發出的、新衣服特有的化學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怪異的底調……
那是第一次……
陳墨站在成海大學略顯陳舊的禮堂門口,周遭是洶涌的人流。
“最新上映的《古怪者》電影你們去看了嗎?可好看了?!薄拔腋覌屓タ吹模赐曛筮€聽旁邊的說里面有人帶資進組呢……”“還有這種事呢?!薄蝗捍┲怩r亮麗、談笑風生的準大學生們聚在一起,絲毫不像剛認識的陌生人一般,陳墨看起來和沒有膽怯的他們格格不入。
家長們在旁邊靜靜等待著自家的孩子跟別人家孩子聊完,便喚著“囡囡回來吧,等會就要進去了?!薄拔襾砝玻 备骷疑l著青春氣息的孩子們回到了家長身邊,陳墨閉上眼睛,他的父親沒有來,他的母親更不會來,太陽下的他溫暖,心卻如被訂書機不小心劃開的模樣,滲透著滴滴血,但他知道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
如陳墨所想,短暫消失的視覺感受換來了絲絲不同的香味:淡淡的水果甜香、穩重的森林神木、清爽的海灘風,還有……一種無所畏懼的松弛感,甚至還有些“我本應屬于這里”的理所當然。睜眼可見的是國際知名品牌的服裝、手表、首飾,而不可見的卻是那散發出來的氣息。
他就像一片不小心被風卷進花園的枯葉,突兀地、僵硬地立著。他身上這件嶄新的深藍色T恤和卡其色長褲,已經是他能負擔得起的最好體面,但針腳間透出的粗糙感、顏色過于濃烈的不自然感,依然無聲地在他與周圍之間劃出一道鴻溝。他微微縮著肩,寬大褲管下的雙腿緊繃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踩著的不是堅固的水泥地,而是剛剛經歷的那條陋巷里渾濁不堪、深不見底的污水。
“讓讓!杵門口干嘛?”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撞進耳朵。一個身材壯實、穿著炫目大勾子球鞋的男生擦著他肩膀擠過去,帶起一陣風。男生沒看他一眼,像路過一塊不起眼的石頭。陳墨被撞得微微一晃,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肩頭那個洗得發白、邊角磨損的雙肩背包帶子。背包里,裝著清水洼帶來的、唯一能證明他“資格”的東西——嶄新的錄取通知書,以及幾支最便宜的圓珠筆和一個薄薄的塑料筆記本。那筆記本的封面,光滑得過分,廉價得刺眼。
他跟著人流涌進禮堂。燈光慘白,亮得讓他有些眩暈。禮堂里的氣味更加混雜:汗味、香水味、塑膠椅子的工業味,還有……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他按照分配區域找到自己的座位。塑料椅子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他僵直地坐下,挺著背,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引人注目。
典禮開始。臺上講話的人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聲音通過麥克風放大,洪亮卻空洞。那些關于“未來”、“夢想”、“責任”、“廣闊天地”的詞藻,像裹了糖霜的冰雹,一顆顆砸在他心上。他聽不太懂其中深意,只覺得每一個字都帶著巨大的重量,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的手心微微冒汗,黏膩的。禮堂的冷氣開得很足,他卻感覺后背的衣衫快要貼在皮膚上。陳墨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用真實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目光刻意掃過身邊同學。他看到前排一個女生隨意擺弄著一只粉紅色外殼的智能手機,屏幕光映著她帶笑的臉;另一個男生靠在椅背上,翹著腿,腳上是一雙看起來能抵他半年伙食費的球鞋。他胃部一陣熟悉的輕微痙攣。
他強迫自己挺直腰背,模仿著前排一個戴無框眼鏡、氣質斯文的男生。那男生姿態閑適,手指在嶄新的平板電腦上點劃著,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平靜的側臉。陳墨努力讓自己的眼神也學著“放空”,似乎對一切都漫不經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珠在艱難地轉動,貪婪地汲取著周圍的一切信息:那個女生細長的脖頸上閃閃發光的小小吊墜的款式;旁邊男生書包側面掛著的、印著他不認識的英文品牌Logo的水杯;人們隨意的、松弛的坐姿;以及他們偶爾交談時,唇齒間流淌出的那些他陌生的、關于旅行、餐廳、藝術展覽的詞匯……
沒人看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正蜷縮著,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肉里,留下幾道細白的月牙印。他決定攤開那光滑的塑料筆記本。劣質的紙張白得刺眼,散發出一種廉價的化學香精味兒。他用那支最便宜的藍色圓珠筆,在紙頁頂端僵硬地寫下點什么。然后,指尖捻著紙頁邊緣,目光看似落在臺上,實則貪婪地聽著身邊的“模板”們說話,試圖捕捉些別人的經歷。
開學典禮的喧囂終于散去,留下的是一種更深的虛脫和一種硬撐出來的儀式感殘余。
人潮再次涌動。他被裹挾著走向陌生的教學樓。標識牌上的箭頭符號、各種他記不住名字的院系簡稱、甚至腳下的指示箭頭線條,都構成了一種全新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迷宮。他跟在幾個看起來知道方向的學生后面,每一步都像走在鋼絲上,生怕跟丟,暴露自己的茫然。樓道的墻壁粉刷得雪白,反射著窗外刺目的陽光,亮得晃眼??諝庵酗h蕩著粉筆灰的味道和一種混合著消毒水的、冰冷的清潔感。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空洞得讓人心慌。
他被推進一間階梯教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陽光普照的綠茵場,一群穿著鮮艷運動服的學生在場上奔跑跳躍,充滿原始的生命力。那畫面明亮得近乎虛假,讓陳墨感到一陣短暫的眩暈和……難以言喻的疏離感。他找了個靠后、靠邊的位置坐下。講臺上站著的是個年輕助教,正在講解課程大綱和課堂要求。那聲音沒有之前的領導那般抑揚頓挫,卻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清晰。
“這門課需要大量的基礎文獻閱讀……”“課堂討論很重要,希望大家積極參與發言……”“論文引用格式一定要規范,尤其是國外的期刊文獻……”
助教說話的時候,目光偶爾掃過教室。每一次,陳墨都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那可能的對視。文獻?期刊?引用格式?這些詞像是沉重的石頭,一個個塞進他的胃里,沉甸甸地墜著。他知道這是階梯,但每一級臺階都如此冰冷、光滑,對他這樣赤腳而來的人,似乎隨時會失足滑落。
“下面,我隨機點幾位同學,簡單談談對這門課程的初步印象或者期望?”助教的聲音響起。
陳墨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手心瞬間被冷汗濕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他死死盯著攤開在面前的廉價塑料筆記本——那是嶄新的,散發著刺鼻的塑料氣味,紙頁空白得如同他此刻轟鳴一片、卻一片荒蕪的腦海。他像一個隨時等待被推向風暴中心的小船,緊張地捏緊了筆。
幸運的是,助教點了幾位坐在前排、看起來神采飛揚的學生。他們侃侃而談,有的自信滿滿,有的故作謙遜,言談間流露出對學科背景的了解和某種“家學淵源”的松弛感。其中一個男生提到了國外某位學者的名字和一本陳墨聞所未聞的“入門導論”。
“……這本書提供了很多有趣的視角,我在暑假已經通讀了一遍,收獲很大?!蹦悄猩p松地結尾,換來助教一個贊許的點頭。
陳墨的手指幾乎要把那支圓珠筆的塑料外殼捏碎。他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筆記紙,上面只歪歪扭扭寫了課程名稱和日期。通讀?導論?他連該讀什么都不知道!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混合著冰冷的無助,如同那骯臟的雨水,從他頭頂澆灌下來,浸透了骨髓。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強行扔進大海的魚,在陌生的、充滿壓力的“富氧”環境中,快要窒息。
陳墨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人群紛紛散開,他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起身。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等教室里幾乎沒人了,才慢慢走到講臺邊,拿起一份助教放在那里的課程資料單。紙張是光滑厚實的銅版紙,上面清晰地印著所需的教材、參考書目列表,以及那些他陌生如天書的國外期刊名、作者名。還有幾份學術文章的范文,格式規范得像精致的印刷品。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拂過那光滑的紙面。觸感冰涼、柔韌,像一層他渴望已久卻觸不可及的、象征著知識和秩序的“鍍金”外殼。他感到一陣渴望,如同饑餓的人在櫥窗外看到美食。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生機勃勃的綠茵場。陽光依舊燦爛,映照著奔跑的身影。
但此時此刻,站在這片宏偉、潔凈、光芒萬丈的知識殿堂里,陳墨只感到一股比清水洼陰雨夜更刺骨、更令人絕望的寒冷。那是一種被隔離在光明之外、在“階梯”底部仰望無盡高度的恐懼和眩暈。鍍金的枷鎖,已經悄然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這金光閃閃的大學,是他唯一的希望之地,也是他即將深陷、偽裝、掙扎的新沼澤。他用力捏緊了那份冰冷的資料單,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猶如一個將要溺斃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浸滿了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