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來的時候,林微言正在培育室給山參苗套保溫袋。玻璃窗外的雪花像揉碎的鹽粒,簌簌地往下落,把苗圃的竹籬笆描成了白色。阿野蹲在恒溫箱前調(diào)試溫度,側(cè)臉被暖光映得發(fā)紅,膝蓋上的舊傷在陰雨天總隱隱作痛,卻從不肯在她面前皺一下眉。
“張叔說雪下到半夜能積半尺。”林微言把最后一株苗裹好,指尖凍得發(fā)紅,“你的護(hù)膝呢?怎么沒戴上。”
阿野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副磨得發(fā)亮的羊毛護(hù)膝:“剛給大黃做窩去了,忘了。”他把護(hù)膝往膝蓋上綁,動作有點笨拙,“那笨狗非鉆柴房,說什么也不肯進(jìn)暖棚。”
林微言走過去幫他系好綁帶,指尖觸到他膝蓋的弧度,比第一次見時圓潤了些——張叔說這是“養(yǎng)好了”的緣故。“今晚別守夜了,培育室的溫控系統(tǒng)是智能的。”她拽了拽他的袖子,“跟我回城里住,我媽燉了羊肉湯。”
“走不開。”阿野往育苗架上掛溫度計,“去年雪壓塌了半截棚頂,山參苗凍壞了不少。”他忽然從口袋里摸出顆凍得硬邦邦的茅莓,“早上在山里撿的,凍成冰碴了,像你們城里的冰糕。”
林微言接過來,冰碴子硌得手心發(fā)麻,卻舍不得扔。這顆茅莓紅得發(fā)紫,是秋末最后一批果實,被他揣在懷里捂了整整一個冬天。她忽然想起母親總說“過日子就像熬湯,得慢慢煨”,此刻握著冰硬的果實,倒品出了點甜意。
傍晚雪勢漸大,培育室的暖氣管突然“砰”地響了一聲,溫度表的指針開始往下掉。阿野爬進(jìn)狹窄的管道間檢查,出來時滿臉黑灰,頭發(fā)上還沾著蜘蛛網(wǎng):“閥門凍裂了,得換個新的。”他跺了跺凍僵的腳,“鎮(zhèn)上的五金店應(yīng)該還開著。”
“我去買。”林微言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被他一把拉住。“雪太大,你車開不了。”他從墻角拖出輛舊摩托車,車把上纏著防滑布,“我去,你在這守著,把備用暖風(fēng)機(jī)打開。”
摩托車在雪地里搖搖晃晃,像只喝醉的企鵝。林微言看著阿野的背影消失在風(fēng)雪里,忽然想起他說過“山里的雪看著軟,能把人陷進(jìn)冰窖”。她把所有暖風(fēng)機(jī)都搬到育苗架旁,又燒了壺?zé)崴惯M(jìn)保溫桶里——等他回來,能喝口熱的。
一個小時后,阿野抱著閥門回來,睫毛上結(jié)著冰碴,褲腳凍成了硬塊。“老板說這是最后一個閥門,”他跺著腳笑,“說再晚來一步,就被掃雪車的師傅買走了。”
換閥門時,他的手指凍得發(fā)僵,扳手好幾次從手里滑下來。林微言捧著他的手往他嘴里送,呵出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白霧。“你傻不傻?”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凍壞了怎么辦?”
“沒事,”阿野咬著牙擰螺絲,“山里人抗凍,小時候在雪地里打滾都沒事。”他忽然低頭,在她手背上親了一下,像片雪花輕輕落下,“這樣就不冷了。”
溫度重新升起來時,兩人都凍得說不出話。林微言把熱姜茶遞給他,看著他一口灌下去,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在暖光里格外清晰。“今晚我守著,”她把行軍床搬到培育室角落,“你去竹棚睡。”
“一起守。”阿野往床底下塞了個熱水袋,“這床夠?qū)挕!彼麖姆及锾统霰九f相冊,借著暖光翻看起來,最后一頁母親的照片上落了點雪花,是剛才進(jìn)門時沾的。
“我媽以前總說,雪天適合講故事。”他用袖口擦去照片上的雪,“她說她嫁給我爸那天,也下著這么大的雪,我爸騎著自行車來接她,車后座綁著兩床新棉被。”
林微言靠在他肩上,聽他講山里的故事:講他第一次進(jìn)山采蘑菇,被毒蠅傘的顏色騙了,差點中毒;講老張年輕時救過一只受傷的雪豹,后來那豹子總在他家屋頂曬太陽。雪落在培育室的玻璃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像在為這些故事伴奏。
后半夜,大黃突然在門外狂吠。阿野抓起鐮刀就往外沖,看見雪地里蹲著個黑影,懷里抱著個孩子,凍得瑟瑟發(fā)抖。“是山下的李嬸,”阿野把人往培育室里拉,“她家孩子發(fā)燒,雪太大,送不了醫(yī)院。”
林微言趕緊把暖風(fēng)機(jī)對著孩子吹,又找出備用的退燒藥。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嘴里喊著“媽媽”,李嬸在一旁抹眼淚:“都怪我,白天讓他玩水,晚上就燒起來了。”
阿野燒了鍋熱水,給孩子擦身降溫,動作輕柔得像在給幼苗澆水。林微言看著他笨拙地哄著孩子,忽然覺得這個總說“怕麻煩”的人,心細(xì)得像篩過的腐葉土。天快亮?xí)r,孩子的燒終于退了,李嬸千恩萬謝地要走,被阿野攔住:“等雪停了再走,我送你們。”
雪停時,太陽把雪地照得發(fā)白。林微言推開培育室的門,看見阿野正在給摩托車綁防滑鏈,大黃蹲在旁邊,尾巴上沾著雪,像朵移動的棉花。“今天去不了城里了,”他回頭笑,“我媽那鍋羊肉湯,怕是喝不上了。”
“我讓她送來。”林微言掏出手機(jī),“就說……就說培育室的山參苗開花了,讓她來看看。”
母親來的時候,帶來了滿滿一保溫桶羊肉湯,還有件新做的棉襖。“給阿野的,”老太太拉著林微言的手,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個紅布包,“這是我給未來孫子準(zhǔn)備的長命鎖,你先收著。”
阿野穿著新棉襖,蹲在雪地里給山參苗拍照,棉襖的紅色在白雪里格外顯眼。母親舉著手機(jī)拍他,嘴里念叨著“這孩子,看著就實在”,像在炫耀自己的戰(zhàn)利品。
午飯時,張叔也來了,帶來了他腌的臘魚。四個人圍著小桌喝羊肉湯,窗外的雪反射著陽光,暖得讓人犯困。“等開春,”阿野忽然說,“我們在培育室旁邊蓋間小木屋吧,帶個院子,種滿虞美人。”
“好啊。”林微言往他碗里夾了塊羊肉,“再挖個地窖,存你腌的臘魚。”
母親在旁邊笑:“還得留間嬰兒房,我來帶孩子。”
阿野的臉一下子紅了,埋頭喝湯,耳朵尖卻紅得像熟透的茅莓。雪又開始下了,這次是細(xì)小的雪粒,落在玻璃上,像撒了把碎鉆。林微言看著身邊的人,忽然覺得這培育室里的暖意,比任何暖氣都讓人踏實——有愛人的陪伴,有親人的牽掛,有這些在風(fēng)雪里互相取暖的人們,再冷的冬天,也能熬成春天。
下午,林微言幫著阿野給山參苗做標(biāo)記。他的筆記本上,最新一頁畫著株發(fā)芽的虞美人,旁邊寫著行小字:“雪落時,約定開花。”她想起他說過“植物比人懂等待”,原來有些約定,不用急著說出口,像埋在雪下的種子,到了春天,自然會破土而出,開出最動人的花。
夕陽把雪地染成金紅色時,林微言站在培育室門口,看著阿野和大黃在雪地里打滾。他的新棉襖在雪地里像團(tuán)跳動的火焰,笑聲被風(fēng)吹得很遠(yuǎn),像首無憂無慮的歌。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他蹲在陽光房里,說“植物得等”,那時她不懂,現(xiàn)在卻明白了——等待不是消極的守候,是像雪地里的種子,默默積蓄力量,終將在合適的時機(jī),綻放出最美的姿態(tài)。
而此刻,母親正和張叔在竹棚里商量蓋木屋的事,聲音透過風(fēng)雪傳過來,帶著煙火氣的溫暖。培育室的暖風(fēng)機(jī)還在輕輕轉(zhuǎn),山參苗在恒溫里舒展葉片,像在做個關(guān)于春天的夢。林微言知道,這個冬天過后,會有新的木屋,新的花田,新的希望,會有她和阿野,在這片他們共同守護(hù)的土地上,把日子過成最溫暖的模樣,像這碗羊肉湯,慢慢熬,總能出最濃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