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風(fēng)帶著點(diǎn)清冽的甜,吹得苗圃的野菊田翻起金浪。林微言蹲在田埂上,指尖劃過飽滿的花苞,花瓣邊緣泛著點(diǎn)俏皮的卷邊——這是阿野特意留的品種,說“重瓣的野菊看著熱鬧,適合泡茶”。
“別碰,”阿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diǎn)笑意,“沾了手上的汗,開花會歪脖子?!彼浦v獨(dú)輪車,上面堆著剛收的紫蘇,葉片紫得發(fā)亮,“張叔說這 batch曬得夠干了,能腌三壇子醬?!?
林微言仰頭看他,陽光穿過他額前的卷毛,在鼻梁上投下道淺淺的陰影。他的膝蓋已經(jīng)利索了,走路時不再拄拐杖,卻還習(xí)慣性地微微屈膝,像只隨時準(zhǔn)備躥上山坡的山羊?!敖淌谡f下周來采野山參的樣本,讓你準(zhǔn)備好記錄。”她拍掉手上的菊瓣,“別又像上次那樣,把筆記本落育苗棚里。”
“忘不了?!卑⒁鞍炎咸K捆成小把,掛在竹架上,“倒是你,明天董事會別又跟他們吵?!彼鋈粶惤劦剿l(fā)間的薄荷香——是用苗圃的鮮葉蒸餾的,比任何香水都清透,“老陳總他們就是些老頑固,你順著點(diǎn)說。”
林微言挑眉:“你這是幫著外人說話?”
“我是怕你氣著自己。”阿野捏了捏她的臉頰,指尖帶著紫蘇的清香,“上次為了培育室的預(yù)算,你嗓子都吵啞了,我可不想再給你熬梨湯?!?
兩人正拌嘴,大黃突然狂吠起來。林微言抬頭,看見路口停著輛黑色轎車,車窗降下,露出張熟悉的臉——是她的堂兄林啟明,手里還拎著個精致的禮盒,正皺著眉打量苗圃的竹籬笆,像在看什么不入流的東西。
“微言,找你好幾天了?!绷謫⒚鞑戎恋钠ば哌^來,褲腳沾了點(diǎn)泥,立刻嫌惡地?fù)哿藫郏盃敔斪屇慊丶页燥垼f有要事商量?!彼哪抗鈷哌^阿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這位是?”
“我是這兒的負(fù)責(zé)人?!卑⒁皼]伸手,只是往竹架上又掛了把紫蘇,“林總在忙,有事改天說?!?
林啟明的臉色沉了沉:“我跟我堂妹說話,有你插嘴的份?”他把禮盒往林微言懷里一塞,“爺爺特意讓我?guī)淼囊吧絽?,比你這破苗圃里的值錢多了。”
禮盒摔在地上,錦盒裂開,露出里面支干癟的參——根須稀疏,一看就是人工催熟的次品。阿野彎腰撿起來,掂量了掂量:“這東西也敢叫野山參?去年在天麻谷,我一天能挖三斤這樣的?!?
“你懂什么!”林啟明的臉漲得通紅,“這是從長白山空運(yùn)來的,一根要價八千!”
“再貴也是假貨?!卑⒁鞍褏⑷踊囟Y盒,“真正的野山參,須根上有珍珠點(diǎn),你這參連蘆頭都是拼接的?!彼鋈恍α?,“林先生要是想買真的,下周來采樣本時,我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野山參。”
林微言忍著笑,拉了拉阿野的袖子:“別跟他計(jì)較。”她轉(zhuǎn)向林啟明,“我沒空回家,董事會的事還沒處理完。”
“什么事比爺爺?shù)脑掃€重要?”林啟明拔高了音量,“他說了,你要是再跟這個種花的鬼混,就把你從繼承人名單里劃掉!”
阿野的臉色瞬間冷了。他剛要開口,被林微言按住手。“我的事不用你管?!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你回去告訴爺爺,培育室的項(xiàng)目我不會停,我的事也輪不到他指手畫腳。”
林啟明氣得發(fā)抖,指著阿野的鼻子:“好,好得很!你就等著被林家掃地出門吧!”他上車時狠狠摔了車門,引擎轟鳴著揚(yáng)塵而去,驚得野菊田的蝴蝶紛紛飛起。
“對不起?!绷治⒀钥粗厣系亩Y盒,聲音有點(diǎn)悶,“我堂兄他……”
“跟你沒關(guān)系?!卑⒁鞍讯Y盒扔進(jìn)垃圾桶,“那種人,見了真山參也認(rèn)不出來。”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往培育室走,“帶你看個好東西?!?
培育室的恒溫箱里,幾株野山參長勢正好,翠綠的復(fù)葉像撐開的小傘,根部隱約可見飽滿的輪廓?!敖淌谡f這幾株能留種?!卑⒁爸钢鴧⑷~上的露珠,“比我去年在山里挖的那株還壯實(shí)?!彼麖某閷侠锬贸鰝€木盒,里面裝著枚參籽標(biāo)本,用樹脂封著,“等成熟了,我們把最好的種子送去農(nóng)大,讓他們培育新苗?!?
林微言看著他眼里的光,忽然覺得堂兄的話像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她想起第一次帶他去見母親,老太太拉著他問東問西,臨走時偷偷塞給他個紅包,說“這是見面禮,別讓微言知道”;想起董事會上,陳助理悄悄把她的咖啡換成菊花茶,說“阿野哥讓我給你帶的,敗火”。原來真正的家人,從不在乎你混得好不好,只在乎你笑得真不真。
“下周采樣本時,我想讓我媽也來?!绷治⒀院鋈徽f,“她總說想看看野山參長什么樣?!?
“好啊?!卑⒁包c(diǎn)頭,“讓張叔殺只土雞,用新采的天麻燉,給阿姨補(bǔ)補(bǔ)?!彼鋈粡姆及锾统鰝€布包,里面是雙布鞋,針腳歪歪扭扭,鞋底卻納得很厚實(shí),“張嬸給你做的,說你總穿高跟鞋,腳該疼了。”
布鞋的布料是野菊染的,淡黃色的底子上繡著朵小小的蘭花。林微言想起張嬸總坐在竹棚下納鞋底,老花鏡滑到鼻尖上,卻一針一線縫得認(rèn)真?!疤嫖抑x謝張嬸。”她把鞋抱在懷里,像捧著件稀世珍寶。
傍晚的野菊田被夕陽染成金紅色。阿野在田埂上搭了個竹桌,擺上剛腌的紫蘇醬、烤得焦脆的土豆,還有壺野菊茶。風(fēng)卷著花香撲過來,混著泥土的氣息,像杯恰到好處的清酒。
“其實(shí),”林微言抿了口茶,看著遠(yuǎn)處的山影,“我從來不在乎什么繼承人。小時候爺爺總說‘你要像你爸那樣,做個成功的商人’,可我只想蹲在院子里看螞蟻搬家?!?
“那現(xiàn)在呢?”阿野給她夾了塊烤土豆,“還想蹲在院子里?”
“想蹲在你的苗圃里?!绷治⒀钥粗难劬?,認(rèn)真地說,“看天麻發(fā)芽,看山參結(jié)果,看你……看你給大黃梳毛。”
阿野的耳尖紅了,低頭假裝喝茶,茶沫沾在鼻尖上,像顆小小的珍珠?!澳堑媒o你備個小板凳?!彼穆曇粲悬c(diǎn)悶,“張叔說東邊的老槐樹底下涼快,適合蹲?!?
兩人相視而笑,野菊茶在杯里晃出細(xì)碎的光。大黃趴在腳邊打盹,尾巴掃著地上的菊瓣,像在為他們伴奏。林微言忽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讓她焦慮的董事會議、家族紛爭,都像天邊的云,風(fēng)一吹就散了。重要的是此刻——有花香,有茶香,有身邊這個人,用他笨拙卻真誠的方式,把她的世界,變成了最舒服的模樣。
第二天,林微言去公司開董事會。陳助理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是鼎盛集團(tuán)的破產(chǎn)清算公告,報(bào)紙上還登著王總被判刑的新聞?!袄详惪偹麄儧]來。”陳助理壓低聲音,“聽說被紀(jì)委請去喝茶了?!?
林微言翻開文件,忽然笑了。她想起阿野說的“植物比人靠譜”,原來有些事真的不用急,就像野菊總會在秋天開花,正義總會在該來的時候到來。
散會后,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周末帶阿野回家吃飯?!皬垕鹦码缌俗咸K醬,讓他給您露兩手?!彼吭谵k公室的落地窗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對了,把您的繡花繃子準(zhǔn)備好,阿野說想學(xué)繡蘭花?!?
母親在電話那頭笑得直喘氣:“這小子,還挺心靈手巧?!?
掛了電話,林微言看著窗臺上的野菊花——是阿野早上掐給她的,插在個粗陶瓶里,開得熱熱鬧鬧。她忽然想起他說的“野菊不用管,自己就能長得很好”,原來他們的感情也是這樣,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像野地里的花,迎著風(fēng),就能開得坦坦蕩蕩。
傍晚回到苗圃時,阿野正在野菊田里忙碌。他把最好的花剪下,插進(jìn)竹籃里,說是要送給鎮(zhèn)上的小學(xué),“讓孩子們看看,野花也能開得很漂亮”。夕陽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和野菊田的金浪融在一起,像幅溫暖的油畫。
“回來啦?”他抬頭看見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張叔說明天要下霜,得把山參苗搬進(jìn)培育室?!?
林微言走過去,從背后輕輕抱住他。他的身上帶著野菊和泥土的氣息,像個移動的春天?!鞍⒁?,”她把臉埋在他的后背,聲音悶悶的,“我們明年種滿院子的虞美人吧。”
“好啊?!卑⒁稗D(zhuǎn)過身,把她摟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再種點(diǎn)薄荷,你不是總說喜歡那味道嗎?”
野菊田的風(fēng)還在吹,帶著約定的芬芳。林微言看著遠(yuǎn)處的山影,忽然覺得未來像幅鋪展開的畫卷——有培育室的燈光,有野菊田的金黃,有身邊這個人,用他全部的溫柔,把她的余生,變成了最值得期待的模樣。
而此刻,張叔蹲在竹棚下,看著野菊田里相擁的兩個身影,悄悄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鍋里燉著的天麻雞湯咕嘟作響,香氣漫出來,混著野菊的甜,像首關(guān)于等待與相守的歌謠,在苗圃的暮色里,輕輕流淌。他知道,有些緣分一旦扎根,就會像這野菊田,年復(fù)一年,開出最動人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