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言推開培育室的玻璃門時,一股異常的甜霉味撲面而來。她皺了皺眉,指尖劃過恒溫箱的控制面板——濕度顯示78%,比標準值高出五個百分點。阿野正蹲在育苗架前,手里捏著株發黃的天麻苗,指腹反復摩挲著卷曲的葉片,側臉繃得像塊浸了水的青石。
“怎么回事?”她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見最下層的育苗盤里,近半的天麻苗都蔫了,莖稈上長著細密的白霉,像撒了層劣質面粉。
阿野沒回頭,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早上發現的,一開始以為是缺水,澆了水反而更糟。”他把病苗放進標本盒,標簽上寫著“4月12日,天麻猝倒病?”,問號打得又深又重。
林微言的心沉了下去。這批天麻苗是用上次搶救回來的種子培育的,教授說“成活率能到八成”,現在卻成了這樣。她摸了摸育苗盤里的基質,潮得發黏:“通風系統壞了?”
“查過了,風機沒問題。”阿野站起身,拐杖在水泥地上敲出沉悶的響,“張叔說凌晨聽見培育室有動靜,以為是野貓,沒在意。”他忽然盯著墻角的監控攝像頭,“這東西……你開了嗎?”
監控屏幕上只有雪花點。林微言調出后臺記錄,發現凌晨三點到五點的錄像全是空的,像是被人刻意刪除了。“有人來過。”她的指尖冰涼,想起上周董事會上,老陳總陰陽怪氣地說“鼎盛集團最近在打聽培育室的事”。
阿野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泛白:“是他們?”
“不一定。”林微言強迫自己冷靜,“先找教授看看,確定病因再說。”她拍下病苗的照片發給教授,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又加了句“監控異常,懷疑人為破壞”。
等待回復的間隙,兩人沉默地清理病苗。阿野的動作格外輕,像在給睡著的嬰兒蓋被子,每株病苗都單獨裝進密封袋,標簽寫得工工整整。林微言看著他膝蓋上的護具還沒拆,蹲久了起身時總要扶著育苗架,指印在金屬架上留下淡淡的汗痕,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別硬撐。”她按住他的肩膀,“剩下的我來,你去歇會兒。”
阿野撥開她的手,眼神里帶著股倔勁:“這是我的苗。”他頓了頓,聲音軟了些,“一起弄吧,快些。”
教授的視頻電話打進來時,他們剛清理完最后一盤病苗。屏幕里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鏡,盯著病苗照片反復放大:“是立枯病,真菌性病害,濕度高、通風差就容易爆發。”他忽然指著苗莖上的霉斑,“但這霉斑顏色不對,像是被人潑了帶菌的水。”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縮。她讓陳助理調了培育室周邊的監控,果然在凌晨四點的錄像里,看到個穿工裝的身影翻墻而入,手里拎著個黑色水桶,在培育室門口停留了足足十分鐘。
“是鼎盛集團的人。”陳助理的聲音在電話里發顫,“我們查到這個人上周從鼎盛離職,領了筆‘遣散費’,金額剛好是……”
“別查了。”林微言打斷她,“報警。”
阿野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點冷意:“他們倒是會挑時候,知道這批苗是我的命根子。”他把標本盒放進冷藏柜,“報警沒用,沒抓現行,他們能推得一干二凈。”
“那也不能算了。”林微言看著他平靜的側臉,心里比自己公司被刁難還難受,“我去找他們老總談。”
“談什么?”阿野拽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讓她動彈不得,“跟那種人講道理,不如跟石頭吵架。”他從帆布包里掏出本舊筆記本,翻到天麻培育記錄那頁,“教授說還有備用方案,用組培苗嫁接,成活率能補上損失。”
林微言看著他指尖劃過的“組培苗備份”字樣,忽然想起他總說“植物比人靠譜”。原來他早就留了后手,像松鼠在樹洞里藏松果,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攢著希望。
下午鼎盛集團的副總帶著律師來了,西裝革履地站在培育室門口,手里捏著份“合作意向書”。“林總,我們王總想跟您談談濕地項目的合作,”他皮笑肉不笑地瞥了眼阿野,“聽說貴培育室出了點小麻煩?我們旗下的生物公司剛好有抗真菌技術……”
阿野的拐杖“咚”地戳在地上,水泥屑濺起來:“滾。”
副總臉色一僵,律師剛要開口,被林微言冷冷打斷:“警察已經在調監控了,你們那位‘離職員工’,現在應該在警局喝茶。”她把病苗標本盒推到他面前,“這里面的真菌,實驗室能檢測出來源。鼎盛想打官司,我奉陪到底。”
副總的臉白了,捏著意向書的手指關節發白。阿野忽然摘下墻上的鋤頭,木柄在手里轉了個圈:“苗圃不歡迎雜碎,再不走,我可不保證這鋤頭認不認西裝。”
等人走了,林微言才發現阿野的手在抖。她握住他的手腕,掌心貼著他的脈搏,跳得又快又亂。“別跟他們置氣。”她的聲音放得很柔,“不值得。”
“我不是氣他們毀苗,”阿野看著空蕩蕩的育苗盤,聲音里帶著點茫然,“我是氣自己沒看好……這些苗本該長成最好的天麻。”
林微言忽然想起他在暴雨里護住參籽的樣子。這個總把“順其自然”掛在嘴邊的人,其實比誰都較真,像老槐樹守著自己的根,一點委屈都不肯受。她從包里掏出個東西,是枚用紅繩系著的銅鈴,鈴身上刻著片蘭花葉。
“我媽給的,說能安神。”她把銅鈴掛在他的帆布包上,“教授說組培苗下午就能到,我們重新開始。”
銅鈴在風里輕輕晃,發出細碎的響聲,像把小刷子,慢慢掃平了空氣里的戾氣。阿野捏了捏鈴鐺,忽然笑了:“你媽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惹麻煩?”
“她是知道你需要個人看著。”林微言幫他把組培苗從保溫箱里取出來,透明容器里的幼苗嫩得像玻璃,“就像這些苗,得有人盯著濕度,有人看著溫度,才能長好。”
張叔送晚飯來時,帶來個驚人的消息:“鼎盛的王總被紀委帶走了,說是涉嫌挪用公款。”老人蹲在培育室門口剝蒜,“早上還看見他的車停在山下,沒想到這么快。”
阿野正在給組培苗換基質,聞言動作頓了頓:“跟我們沒關系?”
“放心,警察查過了,是他們自己的爛賬。”林微言遞給他瓶薄荷水,“報應來了而已。”她忽然想起什么,“你之前說后山有野生天麻?能不能移栽幾株過來,跟組培苗做對比?”
“天黑了,不安全。”阿野擰開瓶蓋,“明天一早去,帶你看看天麻的‘娘家’。”
第二天清晨,林微言跟著阿野往后山走。露水打濕了褲腳,草葉上的水珠順著褲管往下滴,涼絲絲的舒服。阿野的拐杖在前面開路,時不時停下來指給她看:“這是黃精,根莖能吃,甜的”“那是七葉一枝花,治蛇咬傷的良藥”,像個稱職的向導。
天麻生長的地方藏在片密林里,腐葉鋪得像厚厚的地毯。阿野撥開叢紫菀,底下露出幾株翠綠的天麻苗,莖稈上帶著淡淡的紫暈,比培育室的苗壯實得多。“你看,”他用指尖量著苗間距,“野生的都長在伴生菌周圍,離了這層菌網,活不過三個月。”
林微言忽然明白他為什么執著于留空地——植物比人更懂共生,像她和他,看似不同世界的人,卻在彼此的生命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伴生菌”。
移栽時,阿野格外小心,連帶著周圍的腐葉一起挖起,用麻布裹得嚴嚴實實。“別碰根須上的白菌,”他叮囑道,“那是天麻的‘糧食’。”
往回走的路上,林微言看見他的護具邊緣滲出點血。“是不是磨破了?”她想幫他看看,被他笑著躲開:“小傷,比不過天麻苗金貴。”
培育室的燈亮到很晚。林微言幫著阿野把野生天麻苗栽進新的育苗盤,看著他在標簽上寫“4月13日,野生種移栽,伴生菌完整”,字跡比往常工整了些。銅鈴在他彎腰時輕輕響,像在為他們伴奏。
“其實,”林微言忽然開口,看著育苗架上重新擺滿的幼苗,“我以前總覺得,控制一切才是最好的,現在才知道,有些事得放手讓它自己長。”
阿野抬起頭,燈光在他眼里投下片暖黃的光:“就像騎車,抓得太死反而會摔。”他想起她第一次學車時的樣子,緊張得攥緊車把,像只受驚的小鹿。
林微言笑了,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草屑:“那你以后多看著點,別讓我摔了。”
阿野的耳尖紅了,轉身假裝調試恒溫箱,聲音悶悶的:“知道了。”
培育室的玻璃窗外,月亮升得很高,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兩棵依偎的樹。林微言看著那些重新煥發生機的幼苗,忽然覺得白天的裂痕不算什么——就像天麻總會遇到病害,人總會遇到坎坷,重要的是有人陪著你一起補救,一起等下一個春天。
而此刻,張叔在培育室門口放了碗剛燉好的天麻湯,湯面上飄著片薄荷葉。他看著里面兩個忙碌的身影,悄悄退了回去。灶膛里的火還沒滅,映得老人臉上暖暖的,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老伴——那時候他們也總在菜窖里忙到深夜,她擇菜,他劈柴,不說多少話,卻把日子過得像鍋里的湯,慢慢熬,總能出最濃的味。
培育室的銅鈴又輕輕響了,像在說:裂痕不可怕,只要心還連在一起,就能長出新的希望。就像那些天麻苗,就算經歷過病害,只要根還在,就總能冒出新的芽,向著光的方向,倔強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