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外的風刮得比往常更猛了些。

窗戶偶爾被風吹得咯咯作響，像是誰在深夜悄悄敲門。

沈予走后的那一刻，程知硯沒有追出去。自習室里只剩他一個人，燈光靜靜落在桌面，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外科教材，書頁停在他剛剛翻開的那一頁，頁面邊緣有些卷，角落沾了咖啡漬。

那是剛才她來之前，他剛喝完的那杯拿鐵。

已經涼了。

他坐得筆直，像上課時聽講那樣，肩膀略繃，眼神定在空白的書頁中央，良久都沒有動一下。

她剛才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扎進他骨頭里的針，一根根都帶著余熱和痛感。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你自己不要愛情，也要別人跟你一樣不能談戀愛嗎？”

她不是在責怪，他聽得出來。

她只是……太難過了。

太久的喜歡得不到回應，終于崩潰了。

程知硯低頭，把桌上的筆，一根一根插回筆袋里。

他動作很慢，像是在拖延這段空白的時間，不讓它結束得太快。

他不是不愛她。

他怎么會不愛她？

他記得她第一次走近他，是在一堂臨床基礎課結束后，她替他把落在實驗臺上的聽診器撿起來，還順手用酒精擦了擦——她以為沒人注意，但他看見了。

她低頭的時候很專注，眉眼干凈，是那種一看就不會說謊的人。

她的靠近，從來不是刻意的。

沈予是那種，哪怕喜歡也會藏得很好的人。她沒有直接告白，也沒有太多明示，她只是慢慢地，把自己的日常和他的日常，悄悄疊在一起。

她換了水杯，換成和他一樣的那款銀色保溫杯。

她穿的運動鞋顏色和他那天講課時穿的撞色。

她穿的衣服和他平時穿的風格一模一樣。

她的書包上掛了個小貓掛飾——那正好是他送給同組學生的小禮物之一，她唯一留下來用的，就是那只。

她一直都很安靜。喜歡他，卻不打擾。

他當然知道。

他太早就知道了。

只是他沒說。

他不敢說。

他心動得比她還早，早到她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拼命克制。

每次她靠近一點，他都要在心里后退一步。

不是因為冷漠，是因為害怕。

他怕自己一旦回應，就會徹底失控。

他怕那個一向自律冷靜、永遠走在最前頭的程知硯，會變得搖擺、猶豫，會為了她一句話動搖原則，會為了她的一滴眼淚放棄整個未來。

他怕自己的“選擇”變成“偏離”。

從前他不是這樣的。少年時的他也有過熱烈和沖動，也想過要為喜歡的人做點什么。

可那年冬天，外婆進了急診室。

是突發的腦出血。他放學回家聽見母親的電話，什么都顧不上，連書包都沒放就沖去了醫院。外婆那時已經意識模糊，急救車剛到，血壓飆得極高。他被醫生攔在手術室門外，眼睜睜看著紅燈亮起。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面對“無能為力”。

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失去”。

他記得那晚，父親沉默地坐在急診科走廊盡頭，一言不發。他自己哭得發不出聲來。

那晚，他說了這輩子最堅定的一句話：

“我以后要學醫，我要救人。除了這個，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句話，他對著天說的，對著自己說的，也對著死去的外婆說的。

他說完那句話的那一瞬間，他像是把自己原本能去愛的那部分心臟，主動封存了。

那之后他開始變了。

他把手機換成老年機，把社交軟件全卸載，把生活過得像個程序員一樣——規律、冷靜、不近人情。

他說過，不談戀愛。

那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他說過，一旦動心就會分心。

而醫生，不能分心。

他一直都以為，只要夠堅定，只要咬牙堅持，總會熬過去的。就像高三那年冬天的模擬考，就像醫學院一年級的專業課爆量壓力。

熬一熬，就好了。

可沈予不是壓力。

她是心軟，是溫柔，是那種他從來沒遇見過的人。

她會在他忙完值班后遞上一杯熱茶，問：“喝點暖的？昨晚你沒睡好吧。”

她會在自習室角落坐得離他不遠不近，一邊看書一邊抬頭瞥他，然后又慌忙低下頭裝作無事發生。

她會在他生病發燒時，不問他需不需要，只是默默去藥房買了感冒藥留在值班桌上。

她從來沒逼他說“喜歡”，可每一個細節都在告訴他：她是真的喜歡他。

他都知道。他都記得。他不是沒感覺。

他只是不能回應。

不是因為他不想，是因為他不能。

不能毀約。

不是和別人，是和他自己。

他知道，只要他一說“喜歡”，就會從理智走進情感的漩渦；而一旦沉進去，他就很可能，再也走不出來。

他說過，只要走上了這條路，就走到底。

那不是一句口號，是他的信仰。

很多人說醫生該有同理心，可他知道，如果太心軟、太感情用事，就會在生死邊緣做錯判斷。

不能心軟，不能分心，不能被情感操控。

這是他選擇醫生這條路的代價。

也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對自己下死命令的地方。

沈予不明白。他也不怪她不明白。

她還那么年輕，還可以任性地追求愛，可以因為喜歡一個人就大方靠近。

可他不能了。

他的青春，已經被那晚的急救室關在了門外。

他必須守住那個承諾。

“我不是不愛她，我只是——毀不了這個承諾。”

說出口這句話的那一刻，他像是把什么撕開了。

心臟里有一塊東西，像被硬生生剜掉。

他低頭望著那本早就看不進內容的書，眼前模糊得厲害。

風還在吹，冷風透過窗縫吹進自習室，書頁被掀得沙沙響。

他抬起手，按住那頁翻開的地方。

那一頁，是呼吸驟停的急救流程。

心跳停止、CPR、氣管插管……

他盯著上面的字，一字一句地默念：

“維持生命體征穩定，確保患者呼吸循環通暢。”

他在告訴自己：

要當醫生。要救人。不能動搖。

可他的手，壓在書頁上，指節卻在輕輕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