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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玄風未起錢糧盡,妙計方成釜甑空

他轉過身,看著已是六神無主的劉陽。

劉陽嘴唇翕動,那些驚慌失措的話到了嘴邊。

卻在劉奚那雙平靜如深潭的眼眸注視下,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慌什么。”劉奚的聲音聽不出波瀾,“天,還沒塌下來。”

他走到案前,拾起那張被劉陽揉成一團的紙,攤開,用指腹將上面的每一道褶痕緩緩撫平。

“去把石頭喊來。”他頭也不抬地吩咐。

“另外,再去請潛伯過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諾。”

主心骨的鎮定是一劑良藥,劉陽懸著的心頓時安穩了許多,他領命而去,腳步也不再虛浮。

不多時,門口響起了輕快的敲門聲。

“進來。”

少年石頭推門而入。

他瘦削的身軀套著一套明顯過大的舊皮甲,襠部長出半截,顯得有些滑稽。

這本是劉奚最初弄來的兩套皮甲之一,如今有了衛尉府調來的鐵甲,這皮甲便閑置了。

但少年毫不在意,腰背挺得筆直,一雙眼睛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有神。

他向劉奚行了一個標準的軍中抱拳禮。

“郎君,你找我。”

劉奚示意他走近些,語調溫和下來:“不必拘禮。石頭,我問你幾句話。”

“郎君請說。”

“你本是潁川人,父母早逝,一路乞討到洛陽。可對?”

“正是。”

石頭的回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劉奚頷首,沉吟了片刻。

他抬眼,目光變得鄭重。

“若是我讓你入一個士族門第,認一位長者為父,改名換姓,從此有了真正的出身。你可愿意?”

石頭霍然抬頭,那張因長期營養不良而略顯蠟黃的小臉上,第一次浮現出震驚到無以復加的神色。

他不是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在漢晉這個門第森嚴的時代,過繼收養遠非改換門庭那么簡單。

它意味著身份的徹底重塑,是階級的天塹之別。

比如袁紹,原來是婢女所生,因為過繼給了伯父,就繼承了伯父的政治遺產。

對石頭這樣連自己本姓都已模糊的流民孤兒而言,這是恩典。

“郎君……這……這是何意?”石頭的聲音因過度激動而微微發顫。

劉奚緩緩解釋道:“潛伯你是見過的,他膝下無子,孤身一人。我曾向他提過,想為他尋一個品性好的繼子,以慰晚年。”

他加重語氣,道出了最關鍵的信息:“潛伯出身宜城向氏,乃荊州望族。”

郡望二字,在魏晉時代重于千金。

它是一個家族數百年聲望的積淀,是士族階層最核心的身份標識。

“宜城向氏雖非頂級門閥,但在荊州亦是詩書傳家、備受敬重的郡望大族。你若入其門第,從此便是向氏子孫。”

巨大的信息量和這份從天而降的恩典,如山岳般壓在這個十三歲少年的心頭。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什么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正在此時,向潛踏進門來,見石頭也在,微微一愣。

劉奚起身迎上:“潛伯,您來了。”

他又指向那個激動得渾身發抖的少年:“這孩子……我已與他說過了……他愿意。”

向潛的目光落在石頭身上,那雙飽經風霜的眼中流露出復雜的神情,有期盼,有審視,也有一絲晚景的慰藉。

他緩步上前,輕輕將石頭扶起。

“好孩子,起來吧,地上涼。”

因向潛并非朝廷命官,石頭也只是無名無籍的流民,這場過繼倒不算復雜,只需要后面去把手續辦好就行了。

劉奚那次搞的那么復雜,純粹是因為他出身于王公之家。

向潛鄭重地看著眼前的少年,沉聲問道。

“你可愿入我宜城向氏門下,奉我為父,承我宗嗣?”

石頭凝視著這位雙鬢微霜的老者,緊握的拳頭終于松開。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下,對著向潛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劉奚見狀露出欣慰的笑容,親手將少年扶起。“既已過繼,當有新名。”

在他新招募的這批少年中,大多還帶著混日子的油滑與麻木。

唯獨這個叫石頭的少年膽大好學,眼中總有股不屬于他年齡的堅韌。

“潘岳《西征賦》有言‘慨慨馬生,硠硠高致。’是贊美馬融、馬援等先賢,品德如金石般鏗鏘,風骨清越。”

劉奚凝視著少年,一字一句道:“從此以后,你便叫向硠。”

“向……硠……”

少年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嶄新的名字,明亮的雙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好。”劉奚滿意頷首,轉向一旁還未完全回過神的劉陽。

“劉陽。”

“在,兄長!”劉陽一個激靈,連忙應聲。

“給我仔細打聽竹林七賢中的向秀,向子期先生,其后人如今散落何處,境況如何。”

劉奚的語氣不容置疑:“尤其是他當年那本已散佚的《莊子注》,是否還有殘稿流傳于世。此事,不得有誤。”

劉陽領命而去,屋內只剩下劉奚和眼前這對剛結下父子名分的二人。

向潛正用那雙飽經風霜的手,輕撫著向硠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皮甲,低聲囑咐著什么。

少年則挺直脊背認真聆聽,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劉奚靜靜觀看這一幕,心中卻在飛速盤算。

要想在名教的棋盤上反敗為勝,就必須為自己的學說,找到一個同樣出身名教、且無可辯駁的祖師爺。

竹林七賢向秀,便是他選定的旗幟。

一個周密的計劃在他心中瞬間成形。

河間向氏在戰亂中受損頗大,一時間居然還找不到向秀的后人,需要時間去打探。

等到找到了向秀的后人,就可以借尋根問祖,拜謁本家之名前去聯絡一二。

此乃人倫大義,是最高明的禮,誰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既能為向硠弄到一個不錯的出身,也能聯系到向氏,此乃一石二鳥之計。

借著這塊問路的敲門磚,去探尋那家道中落的河間向氏,是否還保存著片言只語關于那位竹林先賢的遺稿或舊聞。

正當劉奚心中盤算之時,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莫延年快步走近,先對劉奚一抱拳,隨即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為難之色。

“郎君……”

劉奚見他神情凝重,示意劉陽和向硠退到一旁。“但說無妨。”

莫延年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小的賬冊遞上,聲音帶著憂慮。

“郎君,我們賬上的錢,已經不多了。”

劉奚接過賬冊,眉頭微皺。

這幾日他閉門苦思破局之策,確實沒太關注所內用度。

監造所草創,處處用錢,開銷大是必然,但不至于這么快見底。

“怎么回事?”

莫延年苦澀地說。

“郎君有所不知,前幾日度支曹給我們這個月的預算,直接削減了七成。名義上說我們用度不詳,賬目不清,需要重新核查。”

他頓了頓,臉上浮現怒意:“再加上是我們之前為禁軍試制的那批靖武靴耗費甚巨,如今不僅一雙沒賣出去,連送出去的那些都被李參軍下令收繳,封存在武庫備考。”

“等于是我們耗費了最多的錢糧心血,造出了一批最好的東西,最后卻連本錢都沒收回來一文。”

莫延年的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劉奚剛剛因“一石二鳥”之計而生出的些許得意,瞬間煙消云散。

他其實明白度支曹為何會如此。這不是鐘雅等人的背棄,而是一種政治上的暫時切割。

在風口浪尖上,他那些在朝中尚算友好的官員,也必須先求自保,與他這個狂徒拉開距離。

劉奚并不怕他們真的會落井下石,有那幾位郎官在,他的監造所還不至于被徹底按死。

但問題在于時間。

鐘雅他們或許覺得,自己還年輕,受了挫折,避避風頭,躲個一兩年便云開霧散。

可劉奚等不起!

他的腦海中,是未來那幅尸橫遍野、千里無雞鳴的人間煉獄。

他不知道歷史的軌跡是否會改變,不知道那幾位宗王什么時候會再次掀起戰亂,將這脆弱的和平撕得粉碎。

絕不能在這洛陽城里,無所事事地干耗下去。

躲個一兩年,就意味著又有不知多少華夏兒郎,要慘死在胡人的屠刀之下。

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個時代,權勢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

比如那個李興,官位不過區區參軍,卻能讓御史臺噤聲,令尚書臺退讓。

為何?因為他不是李興,他是司馬越的意志,代表的是洛陽城里最頂端的權勢。

李興為了司馬越的大利,輕而易舉地保下了那些靴子。

但這個決定所產生的巨大虧空,卻像一座山,穩穩地壓在了劉奚這個小小監造所的身上。

沒有錢……

劉奚的思緒變得沉重。沒有錢,就無法繼續收購艾草,城外那些流民的生計便斷了。

沒有錢,就無法支付工匠們的月錢,人心就會浮動。

更關鍵的是,他計劃中那支要用最好裝備、最優訓練培養起來的少年親兵,將徹底成為泡影。

剛剛才找到的,那條通過向秀來為自己正名的破局之路,似乎在一瞬間又被堵死了。

聯絡遠在河內的向氏族人,為向硠尋根問祖,同樣需要一筆不菲的盤纏。

劉奚看著賬冊上那個刺眼的赤字,那數字仿佛變成了一副沉重的枷鎖,將他所有的計劃和雄心都牢牢鎖住。

他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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