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燈芯既已成灰,為何我仍聽見,有人在黑暗里彈琴?”
章十五余灰復燃
萬燈城的新雪下了一夜。
城東老梅枯枝上,卻懸著一粒微火,色作淡金;行人抬眼,以為是早梅,無人敢折。
火下,烏木劍柄斜插在雪里,劍脊那道銀鈴紋已裂,鈴舌卻輕輕自鳴。
夜半,更鼓三聲,劍柄忽然滲出一線血光,沿雪而下,匯成極細的河。
血河盡頭,灰雪翻涌,凝成一只沒有瞳仁的眼。
眼眨了一下——
整座城的燈火,在同一瞬,暗了半分。
章十六無燈之人
“燈主,您該點燈了。”
說這話的是個拾骨小童,衣衫襤褸,手捧一盞空燈缽。
被喚作“燈主”的人,坐在城北殘塔第七層,披發覆面,十指枯如竹枝。
那是阿執——或者說,曾是阿執。
歸墟炸碎后,他以骨為芯、以魂為油的肉身本該隨風湮滅;然而烏木劍柄留存了最后一粒“余燼”,借滿城燈力,重塑了這具空殼。
殼無心、無脈、無影,只剩聽覺與觸覺,被城民奉為“燈主”,囚于塔上。
每至子時,他必須彈一聲無弦之琴,讓燈火續燃;若琴聲斷絕,萬燈即滅。
拾骨小童名“阿拾”,是他唯一的侍者,也是唯一知曉塔上之人早已死去的人。
今夜,琴頸上第七道裂痕徹底崩開,指尖卻再流不出血。
阿執抬眼,空茫的眸子里映出阿拾驚惶的臉。
“別怕。”他聲音像風穿過裂甕,“燈油盡了,該去找最后一滴。”
章十七燈油何在
最后一滴燈油,不在人,不在骨,而在“記憶”。
——這是蘇先生死前,以血寫于琴弦上的最后一行小字。
阿執撫過字痕,琴身微震,竟自行浮起,化作一道烏光,指向城外。
所指之處,是早已荒棄的斷霞山枯骨潭。
阿拾背起空燈缽,牽住阿執衣袖:“我陪您去。”
阿執搖頭:“此去,無歸。”
阿拾卻笑,露出缺了門牙的豁口:“燈主忘了嗎?拾骨之人,最不怕的就是無歸。”
章十八枯骨潭·舊碑
潭已干,灰雪覆地。
當年歸墟炸碎后留下的巨骨殘骸,如今被風沙磨成一面傾斜的石碑。
碑面裂紋縱橫,像一張哭泣的臉。
阿執以指尖描摹碑紋,忽然聽見地底傳來心跳——
咚、咚、咚——
與當年歸墟燈里的搏動,一模一樣。
石碑后,灰雪塌陷,露出一口黑井。
井壁嵌滿碎鏡,每一面鏡里,都有一截阿執的過去:
少年、蟒血、阿寧、蘇先生……
鏡面最深處,有個蜷縮的影子,正抱著膝蓋無聲痛哭。
那是阿執被燈魂吞噬后,唯一未被贖回的“殘憶”。
“原來最后一滴燈油,是我自己。”
阿執輕聲道。
他伸手,探入鏡中,指尖與那影子指尖相觸——
鏡面碎成齏粉,齏粉又凝為一滴清澈的水珠,落在空燈缽里。
燈缽微亮,照出阿執久違的影子,瘦得像一條線。
章十九人間燈盡
歸途,風雪更烈。
阿執懷抱燈缽,一步一咳,咳出的卻是細小的螢火。
阿拾用小手攏住螢火,捧到唇邊呵暖。
萬燈城遙遙在望,卻不再有光。
整座城,黑得像一塊被掐滅的炭。
城門下,十萬城民執燭而立,燭火搖曳,映出一張張惶恐的臉。
他們齊聲哀求:“燈主,歸來!”
阿執停步,低頭看燈缽。
缽中那滴記憶之水,正一點點蒸發。
“我若回,燈可再燃十年,十年之后,又當如何?”
阿拾仰頭答:“十年,夠一個孩子長大,夠一朵梅開十次,夠您把故事講完。”
阿執笑了,笑意像雪落無聲。
他抬手,將燈缽高高拋起——
水滴在空中炸成千萬光屑,灑向城民燭火。
燭火得光,齊齊亮起,映得夜空發白。
而阿執的身影,在光里一點點透明,最終化作一縷灰煙,被風吹散。
阿拾伸手,只抓到一枚小小的銀鈴,鈴舌上刻著“寧”與“執”二字。
鈴響清脆,像有人在黑暗里輕輕說:
“人間燈盡,不必有燈,只要有人記得。”
章二十尾聲·燈名
十年后,萬燈城更名“執寧”。
城中央,一株老梅枯而復榮,每年早春,開第一朵花時,必有一聲鈴響自樹心傳出。
拾骨少年已成白發琴師,每至子夜,仍登殘塔七層,彈一聲無弦之曲。
曲終,他合眼低語:
“燈主,故事講完了。”
塔外,萬家燈火,徹夜不熄。
【卷五·終】
——至此,燈魂未醒,人間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