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燈滅之后」

萬燈城那一夜，阿執碎了骨燈，也碎了自己的命數。

人們只見千萬螢火散入萬家，卻無人看見：碎燈之中，尚有一粒極暗的火星，隨風滾入護城河，順流漂進斷霞山最深處的「枯骨潭」。

潭水深黑，沉有歷代幽燈谷主的骨殖。

火星觸水不滅，反被萬骨簇擁，凝成一盞更小、更冷的燈——

無焰，無光，只一圈灰白的骨痕，像閉著的第三只眼。

燈名：「余燼」。

阿執并未死。

他在萬燈城外醒來，白發盡落，眉心的朱砂印記褪為淡灰，壽元只剩一年。

焦尾琴已朽，琴弦化作塵沙，唯余一段烏木琴頸，被他用布條纏了，背在身后，像背著一根枯骨。

他回望城池，燈火依舊，卻與他再無關。

“我欠的債，還剩最后一筆?！?

他轉身，向枯骨潭走去。

章十一·「枯骨潭·舊主」

潭邊無風，水面漂著細碎骨粉。

阿執俯身，指尖一觸，整片潭水忽然豎起——

水幕中顯出一座白骨宮殿，宮門之上，懸著蘇先生的頭顱。

頭顱睜眼，聲音卻從水下傳出：“徒兒，你毀我幽燈，卻養出更惡的一盞。余燼需以‘萬骨枯’為爐，方可徹底熄滅，否則十年之內，天下無燈?！?

阿執平靜開口：“如何滅？”

“以身化爐，以魂化灰?！?

阿執點頭：“好。”

頭顱大笑，笑聲震裂水幕，白骨宮殿轟然倒塌，化作一條骨階，直通潭底。

阿執踏階而下，每走一步，腳下便生出一朵白蓮，蓮心燃著幽藍火。

那是阿寧留在他記憶里的最后一點溫柔。

章十二·「萬骨為爐」

潭底是一具巨骨，高十丈，盤坐如佛，胸口嵌著「余燼」。

骨佛開口，聲如萬人齊哭：“幽燈谷七代谷主，皆葬于此。你要滅燈，先滅我等?！?

阿執解下背后烏木琴頸，橫于膝前。

無弦之琴，如何發聲？

他以指為弦，以血為音。

第一滴血落，骨佛左臂碎；

第二滴血落，骨佛右臂化灰；

第三滴血落，骨佛胸腔開裂，余燼燈現出真形——

竟是一截小指骨，骨上刻著“蘇”字。

阿執以指尖拈起指骨，輕聲道：“師父，你算盡天下，卻算不到我會彈無弦之琴?！?

他將指骨含入口中，咬碎。

碎骨化作灰白火焰，順喉而下，灼燒五臟六腑。

阿執盤坐巨骨胸腔，雙手合十。

“以我骨血，鑄此爐?！?

巨骨開始燃燒，火焰無色，卻映得潭水沸騰。

火焰中，阿執看見自己一生的倒影：

十五歲少年削竹篾；

鬼愁澗斬蟒；

無回渡碎畫舫；

萬燈城散螢火……

最后一幕，是阿寧站在火光里，對他伸出手。

阿執微笑，握住那只手。

火焰驟滅，潭水歸靜。

巨骨化塵，唯余一朵白蓮，蓮心托著一粒小小的、透明的燈芯——

燈芯里，有兩個人影并肩而坐：

少年阿執，少女阿寧。

那是被幽燈吞噬后，唯一被救回的記憶。

章十三·「燈芯歸塵」

枯骨潭塌陷，化作平地。

次年春，平地生出一座小小村落，名「余燼村」。

村前有一株老梅，梅下立一石碑：

「此地曾燃萬骨，照見人間一點溫柔?！?

村民不知，每至深夜，老梅樹心會亮起一點微光，像有人在彈琴。

光里偶爾傳出童謠：

“青燈照白骨，白骨抱青燈……”

唱到第二句，便化作風聲。

【卷四·終】

——幽燈至此，七重封印皆滅。

燈未醒，人已亡。

人間再無幽燈谷，再無魂骨燈。

唯余一段無弦之琴，化作梅樹年輪，歲歲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