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的鎏金銅爐里,最后一縷檀香正裊裊散入半空,殿內四處彌漫著濃郁的香氣。
“長安城!天子腳下!刑部大牢是何等地方?那是專押重犯、層層守衛的地方,竟能讓人事先買通獄卒,把待審的罪犯給毒死在飯里?”李湛很想將御案上的龍尾歙硯砸個粉碎,以發泄心中的怒氣,但最終還是放下了。
眸中厲色未消,狠狠盯著躬身而立的段文昌。
后者抬袖擦拭了一下額頭冷汗,慚愧說道:“回陛下,劉二在牢中殞命,刑部監管不力,臣難辭其咎。”
說話時,腰彎得更低了些,腰間的酸痛忽然翻涌上來,那是前幾日為了查陳弘志案,連夜在刑部衙署核對卷宗,操勞過度所致。此刻在殿內彎的久了,難免引起復發。
段文昌今年已六十有二,是朝堂上少有的老臣,當年在德宗朝便入了仕,一路熬到刑部尚書,論資歷、論品行都算端正,此次劉二之死雖屬失職,但也未必全是他的錯。
“賜座。”李湛嘆了口氣,朝江吉擺了擺手,待段文昌謝恩坐下,才又開口,“朕不是要追究你的罪責,是要知道,現在該怎么辦。梁守謙已經招了,就等劉二的復審口供對質,案子便能結了,結果呢?劉二死了,線索斷了!你主管刑部,你給朕說說,下一步該查什么?”
段文昌思忖良久開口分析道:“陛下,臣倒覺得,劉二之死,反而能說明一點——下手之人,與梁守謙并非一伙。”
他斟酌著措辭,又說道:“若是梁守謙要滅口,早在劉二被抓時就該動手了,何必等到他自己招供之后?如今冒險在刑部大牢下毒,分明是怕劉二復審時,把他們給牽扯出來。”
“廢話。”李湛不滿哼哼了一句,收起臉上怒意,沉聲問道:“朕要知道的是幕后兇手為何人!”
段文昌的喉結動了動,像是有些難開口。李湛見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有話直說,不必藏著掖著。”
“毒死劉二的人是刑部牢獄中的一名獄卒,此人昨夜值守時,將毒下在了飯菜之中。”
“人呢?”李湛忍不住追問道,眸中閃過一抹希冀:“抓獲歸案了沒有?可交代了是受誰指使?”
段文昌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人已經死了,在家畏罪自殺了。”
紫宸殿忽的安靜下來,李湛面色相當難看,他在殿中來回踱步,企圖平穩一下因怒火牽動的心境。
這無疑是有人在暗中對皇權的一次挑戰。
劉二死在牢里,下毒的獄卒又立刻自殺,這哪是什么巧合?分明是有人在背后一手安排,就是要讓這案子斷得干干凈凈。
李湛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又問道:“那名獄卒可有家人?劉二可有家人?刑部有沒有查他們家人的去向?可以以此為突破口,看看能否查出一些有用信息來。”
段文昌又再度搖頭,尷尬說道:“那名獄卒是個單身漢,尚未娶妻,家中父母尚在河東老家,知之甚少。”
“劉二那邊呢?”
“臣派人去查案的時候,發現劉二的妻兒三天前就不見了。”段文昌頓了頓,接著說道,“臣又派了人四處找,今日清晨,京兆府的人來報,說在渭河下游的淺灘上發現了兩具尸體,經劉二的鄰居辨認,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據京兆府的仵作驗尸,三人身上沒有外傷,口鼻里有泥沙,像是渡河時不小心失足落水,被河水沖下去的。”
“世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李湛眉頭一蹙,無奈苦笑。
任誰都能看出整個案件之中存在的貓膩,但此刻線索全部中斷,即使查下去也是一無所獲。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席卷著全身,李湛嘆了一聲,臉上密布疲憊之色。他將梁守謙的供狀交給段文昌,后者粗略一看后,驚訝抬起頭來:“陛下,梁中......守謙招了?!”
“劉二那邊查不下去就不要查了,僅憑這份供狀抓人吧。”李湛揉了揉酸澀的眼眶,語氣平淡。
段文昌囁嚅道:“沒有劉二的口供作佐證的話,僅憑這個......”
他有些擔心手中這份口供的來源,畢竟如果是屈打成招的話,以此抓人未免有些草率。
“那段卿還有更好的意見?”李湛冷哼一聲,將候在殿門口的郭義召了進來,說道:“你配合刑部段卿,按口供拿人。”
郭義點頭應下:“臣,遵旨。”
段文昌看著郭義干脆利落的樣子,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混跡朝堂幾十年,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陛下這是鐵了心要結案了。
劉二已經死了,再查下去也未必有結果,反而會浪費人力物力。不如趁現在有梁守謙的供狀,先把名單上的人抓起來,穩住局面再說。更何況,劉二死在刑部大牢,他本就有失職之責,若是再在這事上忤逆陛下,怕是連刑部尚書的位置都坐不穩了。
出了紫宸殿,段文昌叫住了正要離去的郭義,拱手道:“郭將軍,今日之事,還要多仰仗你。”
郭義停下腳步,臉上帶著幾分笑意,如今他已經算是李湛身邊的紅人,也不必在意朝臣們的臉色。不過此番免不了要與段文昌常打交道,也不能做的太難看,應付道:“段尚書客氣了,你我都是為陛下辦事。”
接著,忽然話鋒一轉,說道:“不過,有件事得跟段尚書說清楚,供狀上的豆盧著等人,都是神策軍的士兵,按規矩,該由神策軍來捉拿。其余的人就交給段尚書了,想來段尚書會給陛下一個滿意的交代,是吧?”
段文昌啞然,心中一沉。
他知道郭義是在暗示自己,名單上的人,死罪難逃。
垂頭又仔細看了一眼口供上的名錄,冷汗又滲透了衣襟,他顫顫巍巍悄聲回道:“這...這名單上可是還有李相公的侄兒呀,也要拿下嗎?”
“怎么?”郭義有些不耐煩,沉聲反問:“謀逆弒君是大罪,難道還要看他背后是誰,再決定抓不抓嗎?”
段文昌臉上難色更重,猶豫著開口:“牽涉到了宰輔之侄,事情沒那么簡單,是否應該慎重一些?”
“先抓起來,至于如何處置,陛下自有決斷。”郭義大手一揮,替段文昌做了決定。
說罷,他甩了甩衣袖,轉身便離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段文昌唏噓不已,內心五味雜陳。短短兩個月時間,這位曾經擔任閑散職官的外戚,搖身一變已經趨近于‘位極人臣’,深受帝寵。
人們常言朝堂波云詭譎,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看來還真是這樣。
曾經一個小小的威衛將軍,如今都敢對宰輔之侄下手了,形勢轉變未免也太快了。
若是他日李德裕歸朝之后,李相公還能似往日那般威風么?
段文昌收起心神,兀自嘆息一聲,拖著年邁的身子,一步步朝著大明宮的兩省執辦機構走去,那里還有一堆公文等著他處理。
與此同時,長安城外。
一輛牛車正慢悠悠地停在官道路邊。車上鋪著一層干草,一個身著灰黑道袍的老道士正斜靠在干草上打盹,他的道袍上打了好幾個補丁,袖口和下擺都洗得發了白,看上去像是個云游四方的窮道士。
一名執著牛鞭的小書童,正踮著腳尖,抬首眺望遠方,當看到長安城那巍峨壯麗的城門之時,高興的跳起來,喊道:“郎主,郎主!我們到長安了!”
被書童驚醒的老道士揉了揉腫脹的雙眼,順著小童指的方向看去,爽朗笑道:“哈哈,走了這么些日子,我的老腰都快被顛散了,可算是到了。”
小童放下牛鞭,湊到牛車邊,眨著眼睛問道:“郎主,入城后要去酒肆喝上兩杯么?”
面對小童的詢問,老道士訕訕一笑,垂頭看了看身上的道袍。他用手彈了書童一個腦夯,故作嚴肅說道:“先辦正事,那風花雪月之事何時不行?入了城吶,先隨我拜訪一下老友。”
“哦。”書童揉了揉腦門,委屈應道。
老道士臉上笑意盈盈,嘴上卻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退之這老家伙在不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