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縣城的墻頭上刷滿了新標語，紅漆寫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太陽下亮得刺眼。念槐蹲在鐵匠鋪門口，用粉筆畫著薔薇紋樣的餐具草圖，身后傳來林硯的錘子聲，“叮當”一下，震得粉筆灰簌簌往下掉。

“爺爺，您就試試嘛。”念槐第無數次回頭，“激光雕刻機雕花紋快，您再親手淬火，又快又有老手藝的味兒。”

林硯把燒紅的鐵條往水里一淬，白霧騰起時，他指著墻上的標語：“這字兒我認不全，但知道是說‘做事得實在’。你那機器雕的花，能經得住鋤頭砸？能讓百姓用十年不生銹？”

正說著，王大叔的孫子小石頭跑進來，手里舉著個掉了把的鋁制飯盒：“林師傅，這工廠貨才用半年就壞了，您給修修唄？”

林硯接過飯盒，指腹摸著薄薄的鋁皮：“你看，這就是圖快的下場。”他轉頭看向念槐，眼神里帶著點得意，“鐵是有性子的，得慢慢跟它磨，急不來。”

念槐沒說話，撿起小石頭的飯盒碎片，在上面畫了朵小小的薔薇。

轉機出現在縣文化館的“個體戶成果展”上。念槐背著樣品去參展，把激光雕刻的薔薇餐具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旁邊放著林硯手工打的老鐮刀。來看展的人大多直奔工廠產的塑料制品，只有個戴草帽的老農停在她攤位前，拿起帶薔薇紋的鐮刀掂量：“這花紋不硌手，比我家那把輕，還結實。”

“大爺，這是機器雕的初坯，我爺爺親手淬的火。”念槐趕緊解釋，“又快又好用，價格比純手工的便宜三成。”

老農買了把鐮刀，臨走時說：“能讓莊稼人省力、省錢的，就是好東西，管它是機器做的還是手打的。”

這話被來看展的沈書言聽見了，他拉著念槐走到展廳墻上的標語前：“你看，實踐是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老百姓認，就是硬道理。”

那天傍晚，念槐把老農的話學給林硯聽，還把賣鐮刀的錢放在鐵砧上。林硯數著錢，忽然抓起一塊鐵條，往爐子里塞：“試試就試試。但有一條，機器雕完，必須我親手修邊——不能丟了林家鐵匠鋪的臉。”

念槐看著爺爺佝僂的背影，忽然想起蘇晚的筆記里寫過：“針太急會斷，太慢會鈍，得跟著布的性子走。”原來不管是針還是鐵，道理都是一樣的。

1992年，“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標語刷滿了縣城的新樓。念槐的“薔薇工坊”搬進了租來的大院子，激光雕刻機嗡嗡地轉著，繡坊的嬸子們圍著新添的繃架，手里的絲線閃著機器染的新顏色。

只有林硯還守著老巷的鐵匠鋪，每天敲敲打打的時間越來越短，大多時候只是坐在門檻上，看著墻上蘇晚的繡樣發呆。念初勸他搬去新工坊，他總說：“這老爐子認人，挪了地方，鐵就不老實了。”

這天，念槐帶著周明遠來老巷，想讓他看看能不能把鐵匠鋪改造成“體驗工坊”。剛走到巷口，就看見林硯舉著錘子，對著一塊鐵條發愣——那鐵條上，機器雕的薔薇紋歪歪扭扭，顯然是沒校準好。

“爺爺，我來吧。”念槐想接過錘子，林硯卻把她推開，自己掄起錘子，一下下敲在歪掉的花紋上。火星濺在他的老花鏡上，他卻沒躲，嘴里念叨著：“機器哪有手準？你奶奶繡錯了針，都是拆了重繡，鐵也一樣……”

周明遠忽然說：“林師傅，我有個法子。咱們在機器上裝個攝像頭，把您修邊的動作錄下來，讓機器學您的力道——就像您教小石頭那樣，機器也能當您的徒弟。”

林硯停下錘子，看著周明遠手里的攝像機，又看了看墻上的標語，忽然笑了：“你是說，讓這鐵疙瘩跟我學？”

“對。”周明遠打開攝像機，“您看，這機器能記下來您每一下的輕重，以后雕出來的花，就跟您親手打的一樣。”

那天下午，老巷的鐵匠鋪里，第一次響起了機器的嗡鳴和錘子的叮當聲，混在一起，竟不覺得刺耳。林硯對著攝像機，一邊修邊一邊說：“看見沒？這地方得輕點兒，像你奶奶繡薔薇的花芯，得柔；這地方得重點兒，像她繡花莖，得韌……”

念槐站在門口，看著爺爺的側臉被爐火映得發紅，忽然明白：所謂“科技”，不過是讓“用心”的法子多了一種——就像蘇晚當年用洋布做繡底，不是忘了本，是想讓繡品更結實，能陪林硯更久一點。

1995年的秋天，拆遷隊來的前一天，林硯把老爐子拆了，每塊磚都用布包好。念槐和周明遠來幫忙，看見他把蘇晚的繡樣貼在新工坊的墻上，旁邊是那兩條褪了色的標語。

“爺爺，您怎么把這也帶來了？”念槐指著標語。

“有用。”林硯拍了拍墻上的字，“你奶奶總說‘做事要對得起良心’，這字兒說的，也是一個理。”

新工坊的第一爐鐵燒起來時，林硯親手淬了把鐮刀，遞給小石頭——他現在是工坊的老師傅了，手下帶了三個用激光機的年輕徒弟。鐮刀上的薔薇紋，一半是機器雕的，一半是林硯修的，陽光下閃著光，像蘇晚當年繡在帕子上的那樣，又精神，又溫柔。

周明遠舉著攝像機，錄下這一幕。鏡頭里，林硯的斷指在鐵上劃過，留下淺淺的痕，像歲月在時光里刻下的針腳——不深，卻足夠把過去和未來，縫成一塊完整的布。

風從新工坊的窗戶吹進來，帶著遠處工廠的汽笛聲，也帶著老巷薔薇的香。念槐忽然覺得，那些標語、機器、老手藝，其實都在說同一件事：不管時代怎么變，用心過日子的人，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朵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