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樣子

1925年，是影外公的出生年，也是影所崇拜的木心的出生年。愛一些人，原是不論年歲的，那是至真的緣份和至純的感覺。影這樣的認識也許與此也有些關聯吧。

影到訪過木心美術館，木心有過一臺黑色相機，近乎正方形，在這墨色的記錄影像之具上，仿佛能辨讀出木心對文學藝術最純正與最尊嚴的執著。影翻閱過木心諸多冊子，里頭的文字與圖像，皆把生活暈染成了文藝的模樣。因此，影愛上了木心，這位與她外公同歲的人。

木心的模樣，是海派文化滋養出來的樣子。而外公的模樣，是清癯溫潤與睿智交織的輪廓。影沒見過外公穿戴過如木心那般的洋裝禮帽，影印象中外公在自己著裝上並不怎麼講究，也許是影沒有見過正當年時的外公吧，以他的風流倜儻，應該有與之相配的打扮吧。影見到的外公不看書會瞇著眼在躺椅上打盹，聽聽錄音機里放著鄧小姐的歌。還有，外公興致好時也會和外婆在天井里相擁跳上一曲交誼舞。而影的記憶中外公是一種被生活磨平的隨性，究竟不怎麼打扮自己的。但是看看外公去上海給外婆及他的孩子們采買的上海貨，比如八十年代少見的變色的墨鏡、白色的極摩登的挎包、還有讓影印象頗深的，他為外婆買的黑底有著白色小葉子印花的旗袍面料，這些仍隱隱透出外公生活細節之處的文人精致。

影在木心故居見過木心小時的影像，與外公兒時的老照片模樣有幾分神似，都是殷實的有著文化氛圍的人家走出的孩子的神情。大概那時的文人，總該家境優渥些，不為生計所累，方能生發出對文學藝術深切而豐饒的感知。外公的老居有方舊匾額，雖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從門楣上拿了下來放在影壁下方，上書“琴鶴遺風”，似可見這樣家教謹嚴的環境里長成了知書達禮的他。

木心說，“像對待書一樣對待人，像對待人一樣對待書。＂這句話在外公身上，亦尋得某種印證。外公對他人的認知，也是從他人的言行讀得的。他常以極簡的言語概括，內里卻藏著精準評判。若有人說事，他總能道破關鍵，其余模糊處，便以沉默作留白，偶也用典故輕輕點破。影對外公的認知，如讀一本耐品的書，早已超越佩服二字，是一種深入內心的信賴——那是歲月沉淀的、獨屬于外公的人格份量。

影留著外公的一些古籍線裝書、以及他厚厚的一沓古詩詞手稿，皆視如遺珍。外公辭世后，她收束起幽暗心緒，將那些紙張脆薄顏色泛黃的書稿，用一淡雅的碎花布細細包裹。她學著外公的樣子，鄭重對待手中的每一本書，那是對文脈的承接，也是對親人的思念。

外公對待書，的確如待人。他批注喜讀的書籍時，細致得像在與故交對話，認真品文字里的春秋與哲思。特別是詩詞、書法碑帖類，他都留有不少的筆墨思考。影翻閱外公其他雜書時，也發現了他對現代小說的疏淡，批注少些，可這又何妨？恰如對待不同的人，有的人細品可深交，有的人都付笑談中了。

影覺著，外公與木心的人生軌跡雖大相徑庭，可在自我教育這件事上，倒有隱秘的相似之處。木心歷遍劫波，從不訴苦難，只抱定“憑文藝信念掙出困境、重獲創作自由”的執拗。外公呢，當文學養不活煙火時，決然扛起其他的營生。他本是浸過墨香的靈魂，后來卻常把＂學數理化＂掛在嘴邊。生活如飄萍，沒將他碾碎，反倒教他在風浪里思辨。畢竟要護住一大家子的煙火，唯有智慧的文人，才懂得在困頓里給自己開一扇窗，完成這般＂自我教育＂。

後來影在人生途中的所遇各種跌宕起伏時，總會從外公對待生活的方式里找尋什麼。影漸漸明白，其實所受教育，常會因人生境遇被激活，然後自我教育，學會蛻變。影在外公那里、木心那里看到了這些。那些困在書本里的，算不得真文人。恰似木心所言：“人在江湖身由己，曲逢周郎弦不誤。”

影常無端想起外公坐在窗臺下竹椅里的模樣。他那泛黃的手指，那是被墨香與香煙浸潤的痕跡。他的書桌上，總擱著一杯濃釅的三花茶。影來的時辰，和外公的默契，便是捧起那杯茶，大口飲上，任沉郁的茶香漫過唇齒，恍惚間，似也踏入外公讀書寫文的時光里。

后來的在外公耄耋之年的日子里，為了防止自己手抖，他還添了習字功課，每日閱讀前必先臨帖。于是在影的記憶里，在他伏案書寫的橫豎撇捺間，留存著一種文人的堅守。任外人如何評價手抖寫出的字如何如何，外公始終堅持著，那過程是一種文人的態度，更是認真看待生命與文學的莊重儀式。

因那個特殊的年代，外公後半生的生活好像和前半生的經歷有些斷開。可他和木心那般，＂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從容以對，不怎麼說起也不憤世嫉俗。影記得外公是常哼著小曲，雙手背后悠哉悠哉與外婆去菜市的。

這樣的文人是精神的追光者，是生活真正的強者。

火木.曉雯草於慢山20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