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像海嘯，劈頭蓋臉砸過來。震得人耳膜嗡嗡響。聚光燈“唰”地一下，精準地、無情地打在那個剛從陰影里邁出來的身影上。云澤安。
祝祈言被那強光刺得瞇了下眼。再睜開時，云澤安已經(jīng)站在了舞臺中央。剛才那幾乎要撕裂空氣的、洶涌的對視，仿佛只是她缺氧產(chǎn)生的幻覺。他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平靜得像塊剛凍上的冰。剛才眼底翻騰的驚濤駭浪？蒸發(fā)了。無影無蹤。
他微微頷首，對著臺下黑壓壓的人頭。姿態(tài)從容，甚至稱得上優(yōu)雅。司儀堆著滿臉諂媚的笑，把話筒遞過去。云澤安接過，指尖都沒碰到司儀的皮膚。他調試話筒高度的動作都帶著一種冷冰冰的精準感，像在操作實驗室的精密儀器。
“謝謝。”他開口。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低沉，清晰，帶著點金屬的質感，沒什么情緒，卻奇異地壓住了禮堂里殘余的嘈雜。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安靜了。
祝祈言靠在后臺通道冰冷的墻壁上，抱著胳膊。西裝外套下，那個硬邦邦的帆布包硌著她的肋骨。她沒聽清云澤安前面說了什么開場白。腦子里還殘留著剛才他那雙幾乎要把她生吞活剝的眼睛。
裝！比他那張臉還能裝。
她心里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七年了，見面就給她演川劇變臉？先是一副見了鬼的震驚樣，轉眼就能端出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學術精英范兒？給誰看？
“…凝聚態(tài)物理的前沿探索，本質上是尋找物質在極端條件下涌現(xiàn)出的全新秩序…”云澤安的聲音平穩(wěn)地流淌著，專業(yè)術語像冰珠子一樣往外蹦。臺下那些灼熱的目光，尤其是年輕女孩們亮得驚人的眼睛，他像完全看不見。
祝祈言煩躁地扯了扯領口。這地方她一秒都不想多待。管他什么致辭，去他媽的流程。她現(xiàn)在只想找個沒人的犄角旮旯，把懷里這個要命的帆布包撕開！林小溪拿命換來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鬼？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就想溜回后臺深處。腳步剛動。
“…而秩序的建立，往往伴隨著舊有結構的崩塌與重組。”云澤安的聲音頓了頓，透過音響，清晰地傳來。很平靜的一句話。
祝祈言的腳步卻像被釘住了。
舊有結構的崩塌與重組？
操。
她猛地回頭，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臺上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
他是不是在影射什么？故意的？還是…純粹是她想多了？
云澤安的目光正淡淡掃過全場。掠過前排禿頂?shù)男ｎI導，掠過眼神狂熱的學生…然后，極其自然地，落在了候場區(qū)通道口那個抱著胳膊、一臉寒霜的女人身上。
四目再次相對。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沒有了剛才后臺的驚濤駭浪。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的冰湖。湖面映著她的身影，清晰，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甚至微微挑了下眉梢，像是在問：有事？
挑釁。赤裸裸的挑釁！
祝祈言感覺一股血直沖頭頂，太陽穴突突地跳。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沒當場罵出聲。行！云澤安。你他鴨等著。
她不再看他，猛地轉身，高跟鞋踩得后臺通道咚咚作響，像要把地板戳出個洞。一直走到最里面堆滿廢棄道具的角落，確認四下無人，只有灰塵在昏暗的光線里跳舞。
她背靠著冰冷的防火門，心臟還在剛才那股邪火里狂跳。手指因為用力，指節(jié)泛白。她一把扯開礙事的西裝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領衫，還有那個緊緊抱在懷里的、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
粗糲的帆布摩擦著掌心。李伯那句嘶啞的“能要命”還在耳邊回響。林小溪那張插滿管子的臉在眼前晃。
去他媽的云澤安！去他媽的校友會！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手指猛地用力——
嗤啦！
帆布包的拉鏈被她暴力扯開。一股陳舊紙張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她把手伸進去，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棱角分明的東西。
掏出來。
是一本厚厚的、封面都磨損卷邊的硬皮筆記本。深藍色，像是某種工作日志。封面沒有任何字跡，只有長期摩挲留下的油污痕跡。
筆記本下面，還壓著一疊用橡皮筋捆起來的、皺巴巴的紙。
祝祈言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先翻開了那疊紙。是復印件。模糊不清，像是用最老式的復印機翻印了無數(shù)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數(shù)字，日期，賬號…還有潦草的手寫簽名和印章。她飛快地掃過，瞳孔驟然收縮！
這是一份…原始的土地補償款簽收記錄！落款日期，比豬皮臉在法庭上出示的那份“官方”記錄，整整早了大半年！金額也對不上！差了一大截！
豬皮臉那份是假的！徹頭徹尾偽造的！
她手指因為激動微微發(fā)抖，迅速翻到最后一頁。一個模糊但能辨認的簽名，像燒紅的烙鐵燙進她眼里——周德海。
林溪村那個被“自殺”的前任村支書！豬皮臉在法庭上口口聲聲說“意外身亡”的那個！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竄上來。偽造簽收記錄…前任村支書離奇死亡…林小溪遇襲…黑色奔馳…Z.Q.F.…
所有的碎片，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
她扔掉那疊復印件，迫不及待地翻開那本深藍色的硬皮筆記本。里面的紙張泛黃發(fā)脆，寫滿了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跡，夾雜著一些更潦草的簡筆畫。是林小溪的字！或者說，是她努力想寫清楚的字。
前面大部分是流水賬：哪天給奶奶抓藥花了多少錢，地里玉米的長勢，隔壁二嬸又說了什么閑話…瑣碎得讓人心頭發(fā)酸。祝祈言耐著性子快速翻動。紙張嘩嘩作響。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翻開的這一頁，日期是幾個月前。字跡明顯用力了很多，筆畫帶著一種憤怒的顫抖。
“9月15日。晴。心冷。
周叔沒了。村里人都說是喝多了掉河里。放屁！他頭天晚上還偷偷來找我，塞給我一包東西，手都在抖！說有人要弄死他！說他發(fā)現(xiàn)了個天大的窟窿！錢！補償款！一大半都沒了！賬對不上！他留了底！藏在…——后面被用力涂黑了好幾行
他讓我快跑！說那些人手黑得很！我不信！能黑到哪兒去？還能殺了我不成？
周叔…我對不起你…”
“10月3日。雨。
那輛黑車又來了。停在村口老槐樹底下。車窗貼得死黑，看不見里頭。但俺認得那車！跟上次周叔出事前在河邊晃悠的那輛，一個樣！
開車的那個男的，下車抽煙。俺躲在草垛后頭，看清了！他左手…左手缺了一根小指頭！就剩個肉疙瘩！嚇人！
他抽完煙，把煙頭扔俺家菜地了！王八蛋！”
缺了一根小指頭的男人！祝祈言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中！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十四歲生日那晚，混亂的人群中…那個第一個沖進來“攙扶”她父親的男人！那個手臂粗壯、一臉兇相，卻對著她父親點頭哈腰、低聲說著“祝總放心”的男人！他扶父親起身時，那只搭在父親肩膀上的大手…左手小指的位置，就是一個明顯的、圓禿禿的肉疙瘩！
是他！那個叫“彪哥”的打手！她爸養(yǎng)了十幾年的狗！
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指尖冰涼！她死死盯著筆記本上林小溪那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跡——“缺了一根小指頭！”
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她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困獸，手指顫抖著，更加瘋狂地往后翻動筆記本！快！后面還有什么？林小溪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那個窟窿到底通向哪里？Z.Q.F.的名字在哪里？！
紙張嘩啦啦地翻過。后面的字跡越來越潦草，越來越混亂，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他們翻過俺家了！肯定翻過了！俺藏在灶膛灰里的那份復印件不見了！幸好…幸好俺把這個本子和真的賬本…字跡被水漬暈開…藏別處了…”
“有人跟蹤俺！去鎮(zhèn)上賣棗都有人跟著！騎個破摩托！戴頭盔！嚇死人了！”
“李伯說，讓俺把東西給城里來的祝律師！說只有她能信！能扳倒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
祝律師…俺信你！你一定…一定要…后面幾行被用力劃掉，墨跡糊成一團…”
字跡在這里中斷了。后面是空白頁。
賬本！林小溪提到了真的賬本！和這個筆記本分開放了！在哪？她藏哪了？！
祝祈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焦灼同時攥緊了心臟！她飛快地抖動著筆記本，試圖從夾頁里再找出點什么線索。沒有。她又把手伸進帆布包深處摸索。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小小的東西。
掏出來。
是一個老式的、塑料外殼都裂了的U盤。綠色的，很舊，接口都生了銅銹。
U盤！
祝祈言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里面是什么？證據(jù)？林小溪拍下的東西？還是…那個真的賬本掃描件？
巨大的興奮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感讓她手指都在抖。她需要電腦！立刻！馬上！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猛地從通道入口方向傳來！像是有人狠狠撞在了堆放道具的鐵架子上！
祝祈言渾身一激靈，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把筆記本和U盤死死按進帆布包，緊緊抱在懷里！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防火門，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聲音來源！
昏暗的光線下，通道入口處堆放的幾個廢棄木質布景板被撞得歪斜。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腳步踉蹌，呼吸粗重。那人似乎也完全沒料到這堆滿雜物的昏暗角落里還有人，猛地剎住腳步，抬起頭。
光線太暗，看不清臉。只看到一個高挑瘦削的輪廓，深灰色的西裝…還有那雙即使在昏暗中也異常清晰、此刻正死死盯著她、翻涌著復雜情緒的眼睛！
云澤安！
他怎么會在這兒？！他不是應該在臺上接受頂禮膜拜嗎？！
祝祈言全身的刺瞬間炸開！像只被入侵領地的野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充滿警告的嘶鳴：“你跟蹤我？！”
云澤安沒回答。他胸膛微微起伏，氣息有些不穩(wěn)，像是跑過來的。他根本沒看被他撞歪的道具，目光像焊在了她身上，更準確地說是焊在了她懷里那個緊緊抱著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他朝她逼近一步。動作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昏暗的光線里，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眼睛深得嚇人，里面翻騰著一種祝祈言完全看不懂的、近乎焦灼的東西。
“給我。”他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冷硬。直接朝她伸出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在昏暗中顯得格外蒼白有力。
目標明確——她懷里的帆布包！
祝祈言腦子里“轟”的一聲！最后一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跟蹤她！撞破她！現(xiàn)在還想明搶？！云澤安！你到底是誰的人？！
“滾開！”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抱著帆布包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防火門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眼神兇戾得像要撲上去咬斷他的喉嚨，“你想干什么？！”
云澤安的手停在半空。他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戒備、憤怒和…那深不見底的恐懼，瞳孔似乎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就在這時——
啪嗒。
整個后臺，連同外面禮堂隱約的喧囂，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斷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