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過后,京城的晨霧帶著刺骨的涼意。沈令妤正在賬房核對秋收的田租賬目,畫春掀簾進來時,鬢角還沾著白霜,手里捏著張揉得發皺的紙條:“小姐,蘇小姐讓人送來的,說是有要緊事。”
沈令妤展開紙條,蘇輕晚娟秀的字跡在泛黃的宣紙上顯得格外急切:“查到張謙蹤跡,近日常入五皇子府,戶部賬冊有異動。”
張謙。
她指尖猛地收緊,紙條邊緣被捏出深深的褶皺。前世沈家被抄家時,正是這個不起眼的戶部小吏,捧著幾本“鐵證”跪在御前,指證父親私吞河工款——那些賬本上的筆跡,后來她才認出,是蕭徹的心腹模仿父親寫的。
“備車,去蘇府。”沈令妤將賬冊合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蘇輕晚的書房里燃著驅寒的炭盆,她正對著一堆賬冊發愁,見沈令妤進來,連忙將一本藍皮賬冊推到她面前:“你看這個。”
賬冊是戶部的賑災款流水,其中幾筆由張謙經手的撥款,數額與入庫記錄差了整整三成。最扎眼的是,每筆短缺的款項后,都附著一張商戶的收據,蓋章竟是早已倒閉的“福順號”。
“這是我爹讓人從戶部謄抄的副本。”蘇輕晚的指尖點在“福順號”三個字上,“這家鋪子三年前就因偷稅被查封了,張謙竟敢用假收據糊弄朝廷。”
沈令妤翻到賬冊末尾,張謙的簽名潦草卻用力,仿佛生怕別人看不出是他經手。她忽然想起前世刑場上,張謙跪在地上哭訴“被沈相脅迫”時,那雙躲閃的眼睛——原來那時他就藏著這樣的把柄。
“他頻繁出入五皇子府,定是蕭徹在背后撐腰。”沈令妤的聲音冷得像冰,“這些貪腐的銀子,怕是有一半進了蕭徹的口袋。”
蘇輕晚的眉頭擰成個疙瘩:“可我們就算拿到賬冊,也動不了張謙。他是蕭徹的人,動他等于打蕭徹的臉。”
“動不了他,也要讓他慌起來。”沈令妤的指尖在“賑災款”三個字上輕輕敲擊,忽然抬頭看向蘇輕晚,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你爹不是負責督查賑災款發放嗎?能不能……讓這筆短缺‘意外’曝光?”
蘇輕晚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你想讓張謙自亂陣腳?”
“對。”沈令妤點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他這種人,貪生怕死。一旦貪腐曝光,定會去找蕭徹求助。蕭徹為了自保,多半會棄車保帥。到時候……”
“到時候張謙說不定會反咬蕭徹一口!”蘇輕晚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招借刀殺人,妙!”
兩人湊在一起低聲商議,炭盆里的銀炭燒得通紅,映得兩張年輕的臉龐都泛著興奮的光。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像是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伴奏。
三日后,京城的街頭巷尾突然傳遍了“賑災款短缺”的消息。有人說親眼看到戶部的小吏在茶館哭,說自己弄丟了上萬兩銀子;還有人說查到了假收據,幕后牽扯著大人物。
張謙的府邸外,一夜之間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他縮在書房里,看著桌上那幾本被翻得卷邊的賬冊,手抖得連茶杯都端不穩。
“大人,外面都在傳是您吞了賑災款,要不要……”管家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謙厲聲打斷。
“滾!都給我滾!”他將賬冊狠狠摔在地上,紙屑紛飛中,露出張揉皺的紙條——那是蕭徹昨日派人送來的,只有四個字:“自求多福”。
心徹底沉到了谷底。張謙癱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錦袍。他原以為跟著五皇子能飛黃騰達,沒想到出事了,對方竟棄他如敝履。
“去!備車!”張謙猛地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瘋狂,“去五皇子府!我就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我死!”
馬車在五皇子府門前被攔下時,張謙幾乎是從車上滾下來的。他扒著府門的朱漆欄桿,對著守門的侍衛嘶吼:“讓我進去!我要見五皇子!我有要事稟報!”
侍衛們面無表情地攔著他,像看一個瘋子。府內傳來絲竹之聲,隱約還能聽到女子的笑鬧——蕭徹正在府中設宴,邀了京中世家貴女賞菊。
“五皇子說了,不見。”侍衛冷冰冰地丟下這句話,“張大人請回吧,別讓我們難做。”
張謙看著緊閉的朱漆大門,聽著里面傳來的歡聲笑語,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他明白了,蕭徹這是要徹底和他切割。
“好……好得很!”張謙松開欄桿,指節被磨得通紅,他對著府門啐了一口,眼神里充滿了怨毒,“蕭徹,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轉身離開時,他的腳步踉蹌,背影在夕陽下拉得格外孤寂,像一條被逼入絕境的喪家之犬。
而此時的城南貧民窟,沈令妤正帶著秦隊長往張謙老家走。青石板路坑坑洼洼,路邊的排水溝散發著餿味,幾只瘦骨嶙峋的狗趴在墻根曬太陽,見了生人也懶得抬眼。
“小姐,后面好像有人跟著。”秦隊長忽然放慢腳步,壓低聲音提醒。
沈令妤心頭一緊,不動聲色地瞥向身后。街角的灰墻后,果然閃過一個黑影,玄色衣袍的一角在風里露了露——是蕭徹府里的暗衛裝束。
她攥緊袖中的匕首,指尖冰涼:“繼續往前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再說。”
兩人剛拐進岔路,身后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令妤轉身的瞬間,寒光一閃,秦隊長已拔刀迎了上去。暗衛身手狠辣,招招直擊要害,顯然是想取她性命。
就在這危急關頭,巷口突然竄出幾個黑衣人影,身手更快,出手更狠,轉眼就將蕭徹的暗衛圍在中間。刀劍碰撞的脆響刺破貧民窟的寧靜,濺起的血珠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冬日里早開的紅梅。
秦隊長護著沈令妤退到墻角,看著那伙不速之客干凈利落地解決掉暗衛,動作利落得不像江湖草莽。為首的黑衣人在離開前,故意丟下塊令牌碎片,玄鐵質地,上面刻著半個“侯”字。
“是定北侯府的人。”秦隊長撿起碎片,眉頭緊鎖,“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沈令妤的心跳漏了一拍。
謝云瀾。
又是他。
而五皇子府的宴客廳里,蕭徹正端著酒杯,聽著周遭貴女的奉承。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月白錦袍,腰間系著明黃的玉帶,襯得面如冠玉,風度翩翩。
“五殿下,沈小姐怎么沒來?”吏部尚書家的三小姐捧著盞琉璃燈,語氣帶著幾分嬌嗔,“您不是說特意請了沈小姐嗎?”
蕭徹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沈小姐說身子不適,讓蘇小姐代勞了。”他的目光落在蘇輕晚身上,帶著幾分探究,“蘇小姐,沈小姐真的病了?”
蘇輕晚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是啊,前幾日淋了些雨,就一直咳嗽。我勸她好生歇著,別硬撐著赴宴。”
她心里暗自冷笑。沈令妤怎么可能來?此刻她怕是正忙著查張謙的老底呢。
蕭徹看著蘇輕晚滴水不漏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陰鷙。他才不信沈令妤是真的生病,定是和謝云瀾又在謀劃什么。不過沒關系,等處理完張謙,下一個就是他們。
蕭徹舉起酒杯,笑容溫煦,“來,干杯!”
宴客廳里的歡聲笑語再次響起,掩蓋了門外張謙怨毒的目光,也掩蓋了一場正在悄然醞釀的風暴。
而此時的城南貧民窟,沈令妤正站在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前。墻頭上的茅草被風吹得亂顫,門上貼著的黃紙符咒已經褪色,隱約能看到“平安”二字。
“小姐,張謙的老家就是這里。”秦隊長指著土坯房,“我們問過鄰居,說他爹娘早死了,只有個遠房表哥住在這兒。”
沈令妤點了點頭,示意秦隊長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瘸腿的漢子探出頭來,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警惕:“你們找誰?”
“找你打聽個人,張謙。”沈令妤的聲音放得柔和,“我們是他的朋友,來送些東西。”
漢子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往后退了退:“我不認識什么張謙,你們找錯人了。”
“是嗎?”沈令妤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錦袋,里面是幾兩碎銀子,“我們聽說張大人的表哥日子過得緊巴,特意帶來些銀子,既然找錯了,那就算了。”
銀子的光澤晃花了漢子的眼。他盯著錦袋,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讓開了路:“進來吧,外面風大。”
土坯房里昏暗潮濕,墻角堆著發霉的稻草,唯一的桌子上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漢子接過銀子,手指抖得厲害,終于松了口:“你們想知道啥?”
“張謙最近有沒有回來過?”沈令妤的目光掃過屋里的陳設,希望能找到些線索。
“前幾日回來過一次,”漢子撓了撓頭,“神神秘秘的,在屋里翻了半天,好像在找什么賬本。臨走時還說……說要是他出了事,就讓我把個東西交給京郊的一個老道。”
賬本?沈令妤的心猛地一跳:“他找什么樣的賬本?有沒有說是什么內容?”
“不知道。”漢子搖了搖頭,“他那人精得很,從不跟我們說朝廷的事。”
沈令妤有些失望,正要再問,忽然看到墻角的稻草堆里露出個油紙包的角。她走過去撥開稻草,拿出那個油紙包,里面竟是幾本泛黃的賬冊,封面上寫著“福順號流水”。
翻開一看,里面記錄著三年前的收支明細,其中幾筆大額支出的落款,赫然是蕭徹的親信!
“這是……”沈令妤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
漢子湊過來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對!他找的就是這個!當時還罵罵咧咧的,說什么‘姓蕭的想賴賬’!”
沈令妤合上賬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找到了!終于找到蕭徹和張謙勾結的證據了!
“多謝你。”她將剩下的碎銀子遞給漢子,“這些你拿著,就當是我們買這些廢紙的。”
漢子接過銀子,眉開眼笑地應著。沈令妤拿著賬冊走出土坯房,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卻覺得心里一片清明。
張謙,蕭徹,你們的死期,近了。
只不過現在……她捏著那塊冰冷的碎片,轉身往巷外走:“去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的書房里,謝云瀾正在臨摹《蘭亭集序》。墨汁在宣紙上暈染,“之”字的最后一筆拖得極長,像道未愈合的傷疤。聽到沈令妤來訪,他放下筆,指尖還沾著墨:“沈小姐倒是稀客。”
沈令妤將令牌碎片拍在案上,玄鐵與紫檀木相撞,發出沉悶的響:“世子到底想做什么?”
碎片上的鋸齒還沾著暗紅的血,在她白皙的掌心格外刺眼。
謝云瀾的目光在碎片上頓了頓,忽然笑了,墨色的眸子里漾著細碎的光:“沈小姐這是問什么?”
“別裝糊涂。”沈令妤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冰,“貧民窟的暗衛,是你解決的吧?你到底想跟著我到什么時候?”
她想起萬安寺的長明燈,想起菊園的河工圖,想起腕間那串總能擋災的佛珠——他像張無形的網,看似松散,卻總在她最危險時收緊,將所有威脅隔絕在外。
謝云瀾拿起那塊碎片,指尖摩挲著上面的刻痕,語氣輕得像風:“路見不平而已。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蕭徹的人在眼皮底下行兇。”
“路見不平?”沈令妤冷笑,“世子的‘不平’,未免管得太寬了。”
她轉身就走,玄色的裙擺在門檻處掃過,帶起的風卷走了案上的一張廢紙。謝云瀾看著她決絕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眼底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認真,像深潭里的暗流,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話。
回到沈府時,蘇輕晚已經在等著了。她一見沈令妤手里的賬冊,就興奮地迎上來:“查到了?”
“查到了。”沈令妤將賬冊遞給她,“這是福順號的流水,里面記著蕭徹的親信在三年前就和張謙有勾結。”
蘇輕晚翻看著賬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太好了!有了這個,看蕭徹還怎么狡辯!”
“別急。”沈令妤按住她的手,“我們現在還不能動他。張謙還在外面,我們得等他和蕭徹徹底撕破臉。”
蘇輕晚明白過來:“你想讓張謙反戈一擊?”
“對。”沈令妤點頭,眼底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只有讓他親手把蕭徹拉下馬,才算報了前世的仇。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堅定。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亮了賬冊上的字跡,也照亮了她們復仇的路。
而五皇子府里,蕭徹正將一杯毒酒遞給心腹:“去,把這個給張謙送去。告訴他,本王念在舊情,給他個體面。”
心腹接過毒酒,猶豫了一下:“殿下,要是張謙把我們供出去……”
“他不敢。”蕭徹的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笑,“他的家人還在本王手里。”
心腹不敢再多言,轉身離開了。蕭徹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飄落的菊花瓣,眼神冰冷。
夜色漸深,京城陷入沉睡,只有沈府和五皇子府的燈還亮著,像是兩顆在黑暗中對峙的星辰。
沈府內,沈令妤將令牌碎片鎖進妝匣底層,那里還放著謝云瀾送的墨菊簪。
她有些出神,她并不算多聰明,所以只能靠著上一世的記憶規避風險,只是,感情這件事,也受了影響,她不想再把自己全部托付給一個人,那樣太過冒險。
可是謝云瀾……
或許,有些事,不必分得太清楚。
敵或友,對她有用便好。
窗外的風卷著殘菊掠過窗欞,沈令妤握緊了那串沉香佛珠。不管謝云瀾藏著什么心思,至少此刻,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扳倒蕭徹,查清河工案的真相。
這場仗,她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