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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入秋后的第一場雨下了整整三日,沈府的回廊下積了淺淺的水洼,倒映著廊柱上斑駁的朱漆。沈令妤踩著木屐走過時,水洼里的影子被踩得支離破碎,像極了她近日翻涌的心緒。

“小姐,西廂房的舊物都搬出來了,您要不要去看看?”畫春撐著油紙傘跟在后面,傘沿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沈令妤停住腳步。西廂房是她未出閣時的書房,自從及笄后搬去了新院,那里便一直鎖著。此刻翻出舊物,倒像是要將那些被刻意掩埋的過往,重新挖出來晾曬。

“去看看吧。”她攏了攏披風,轉身往西廂房走。

推開門的剎那,一股混合著塵埃與舊書卷的氣息撲面而來。十幾個樟木箱堆在墻角,箱蓋敞開著,露出里面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裙、泛黃的書卷,還有些零碎的玩物。

“都是您小時候的東西,夫人說若是用不上,就清點出來賞給下人。”畫春拿起一個繡著鴛鴦的荷包,“這個還是您十歲生辰時,蘇小姐送的呢。”

沈令妤深吸一口氣,推開箱蓋。一股混合著樟腦與墨香的氣息涌出來,讓她恍惚間回到了十三歲那年的春日。那時她還坐在這西廂房里,蕭徹隔著窗欞遞進來一本《玉臺新詠》,書頁間夾著一朵曬干的玉蘭,他說:“阿妤,這詩里的情意,我都懂。”

那時的她,信了。信他眼底的溫潤,信他口中的“一生一世”,甚至將他送的所有物件都視若珍寶。包括那個此刻正躺在箱底的紫檀木畫筒。

畫筒上的纏枝蓮紋已被歲月磨得模糊,卻依舊能勾起她心口的鈍痛。她伸手去拿,指尖剛觸到冰涼的木面,刑場上的血色便猛地撞進腦海——父親倒在雪地里的背影,母親緊抱嬰孩的絕望,大哥被打斷腿后的血痕……還有蕭徹那句淬毒的“沈家不過是墊腳石”。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將畫筒扔在地上。畫筒滾了幾圈,撞在墻角的書架上,“哐當”一聲裂開一道縫,里面卷著的畫軸掉了出來。

是那幅《月下獨酌圖》。

畫中男子舉杯望月,衣袂翩躚,正是蕭徹親手所畫。他當年說,畫中人便是他理想中的模樣,“有朝一日,定要與阿妤月下對酌,不醉不歸”。

多么可笑。

她的指尖剛觸到畫筒,就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疼,刑場上的血色、毒酒的辛辣、親人倒在雪地里的模樣……那些被她強行壓下的記憶,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小姐?”畫春察覺到她的異樣,擔憂地喚道。

沈令妤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把這個……燒了。”

畫春愣住了:“小姐,這畫筒是紫檀木的,還挺貴重的……”

“我說燒了!”沈令妤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連同里面的畫一起,燒得干干凈凈,一點灰都別剩下!”

畫春被她嚇了一跳,不敢再多言,抱著畫筒匆匆去了后院的焚化爐。沈令妤看著她的背影,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直到滲出血珠才稍稍回過神。

火苗舔舐著宣紙,將那月下獨酌的身影吞噬,卷曲,化為灰燼。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燒掉那些愚蠢的過往,燒掉那個被愛情蒙蔽的自己。

“阿妤?你怎么在這里?”蘇輕晚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撐著一把竹骨傘,裙角沾了些泥點,“我聽畫春說你在清舊物,就過來看看……”

話音未落,她就看到沈令妤蒼白的臉色,還有眼角未干的淚痕:“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沈令妤搖搖頭,避開她的目光:“沒什么。”

“沒什么你會哭?”蘇輕晚走到她面前,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是不是看到什么傷心物了?”

沈令妤望著墻角那堆舊物,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她多想告訴蘇輕晚,她們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幻覺,那些死亡、背叛、家破人亡,都是真的。可她不能說,那樣驚世駭俗的事,說出來只會被當成瘋子,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做了個噩夢。”她低聲道,聲音發顫,“夢見沈家被抄家,爹娘和大哥都死了,滿門的人……都死了。”

她說不下去,喉嚨像被什么堵住,只剩下壓抑的嗚咽。那些她以為自己早已麻木的痛苦,在這一刻洶涌而出,將她徹底淹沒。

蘇輕晚的心猛地一揪,一把將她緊緊抱住:“傻阿妤,夢都是反的!你看,我們現在好好的,沈家好好的,爹娘大哥都好好的,怎么會家破人亡呢?”

她拍著沈令妤的背,聲音哽咽:“別胡思亂想了,有我在呢。我會陪著你,一起守著沈家,守著我們的家。”

沈令妤靠在她溫暖的懷抱里,聞著她身上熟悉的蘭花香,積壓已久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是啊,這一世,她不是一個人。她有輕晚,有家人,還有……謝云瀾。

這個名字在腦海中閃過的瞬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謝云瀾那些看似無意的提醒,那些恰到好處的幫助,還有他眼底深藏的深意……難道他也……

“好了,不哭了。”蘇輕晚擦干她的眼淚,笑著打趣,“再哭就成小花貓了。走,我帶你去吃新開的糖糕,甜絲絲的,吃了就不難受了。”

沈令妤被她逗笑了,點了點頭。

送走蘇輕晚后,沈令妤回到自己的院子。畫春已經燒完畫筒回來,見她神色緩和,便小聲道:“小姐,都燒干凈了。只是……焚化爐旁邊的海棠花,好像被火星燎到了,葉子焦了好幾片。”

沈令妤愣了一下,隨即釋然。

燒了也好,就像那些不堪的過往,燒盡了,才能重新開始。

“無妨,明年還會再開的。”她輕聲道,“把西廂房的舊物都清點好,該賞的賞,該扔的扔,不必留了。”

“是。”畫春應聲退下。

沈令妤走到窗前,看著院子里被雨水打濕的玉蘭樹,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燒掉一幅畫容易,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傷痛,那些血淋淋的記憶,卻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次日清晨,沈令妤剛梳妝完畢,就見畫春捧著一個卷軸走進來,臉上帶著好奇:“小姐,定北侯府又派人送東西來了,說是謝世子親手畫的畫。”

沈令妤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黑點。謝云瀾又送畫來做什么?是那日書房里的試探還不夠,還是……

她接過卷軸,入手微涼。展開的剎那,呼吸驟然停滯。

畫中是一片月下荷塘。墨色的荷葉層層疊疊,幾朵白蓮在夜色中靜靜綻放,月光灑在水面上,泛著細碎的銀光。筆觸清雋,意境空靈,確實是他慣有的風格。

可真正讓她心神劇震的,是畫角落的一行題字——“風過蓮動,非關雨也”。

風過蓮動,非關雨也。

這句話,是前世她及笄禮后,在皇家畫院對蕭徹說的。那時他們正在看一幅《荷塘月色圖》,她指著畫中的蓮花說:“你看這蓮花,像是被風吹動的。”蕭徹笑著回答:“非關風也,是雨打蓮動。”

后來她才知道,那句話是謝云瀾說過的。謝云瀾曾在一次詩會上說過“風過蓮動,非關雨也”,被蕭徹聽去了,轉頭就當成自己的話講給她聽。

這個細節,除了她和蕭徹,就只有謝云瀾知道。而蕭徹,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提起。

沈令妤的指尖顫抖著撫過那行題字,墨跡尚未干透,帶著淡淡的松煙香。她猛地抬頭看向窗外,定北侯府的方向被晨霧籠罩,看不真切。

他也是重生的。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讓她頭暈目眩。

難怪他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出現,難怪他總能看穿她的偽裝,難怪他送來的軍餉賬冊、散播的流言,都精準地踩在蕭徹的痛處——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掙扎,知道她的恐懼,知道她背負著怎樣的血海深仇。他甚至知道,那句“風過蓮動”背后,藏著她前世最愚蠢的心動。

沈令妤忽然想起謝云瀾在甘露寺門口遞給她香囊時說的那句話:“寺廟人雜,藏好貴重物。”想起他在書房里問她北疆防線時那探究的眼神,想起他送來的軍餉賬冊,想起他不動聲色地幫沈家轉移輿論……

原來如此。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她是重生的,卻從未點破,只是默默地守護著她,幫助她,仿佛在彌補前世的遺憾。

沈令妤的眼眶瞬間紅了,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她不是一個人。

“小姐,您怎么了?”畫春見她拿著畫發呆,還掉了眼淚,不由得擔憂起來,“是不是這幅畫不好看?要是您不喜歡,我讓人還回去?”

“別……”沈令妤連忙擦去眼淚,將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別還回去。把它收好,放在我床底下的暗格里,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動。”

“是。”畫春雖然疑惑,卻還是依言將畫收了起來。

沈令妤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無比安心。謝云瀾也是重生的,這個認知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知道,這意味著他們之間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秘密。這個秘密,將會把他們緊緊地綁在一起,共同面對那些即將到來的風雨。

可同時,一個新的疑問在她腦海中浮現:謝云瀾前世的結局是什么?他是怎么死的?他重生回來,除了想改變沈家的命運,還有什么目的?

無數個疑問盤旋在心頭,讓她既興奮又不安。

就在這時,蘇輕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妤,你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了?”

沈令妤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激動的心情,不管謝云瀾有什么秘密,至少此刻,他們是同盟。是共享著同一個血色過往、同一個重生秘密的同盟。

她起身開門:“什么好東西?”

蘇輕晚手里捧著一個食盒,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你猜猜?”

沈令妤看著她興奮的樣子,忽然覺得無比溫暖。不管未來有多少風雨,有輕晚在身邊,有謝云瀾這個同盟,她都有勇氣去面對。

“我猜是糖糕。”沈令妤笑著說。

“不對。”蘇輕晚打開食盒,里面是幾樣精致的點心,“是城南那家鋪子新出的桂花糕,我特意讓人去買的。快嘗嘗。”

沈令妤拿起一塊桂花糕放進嘴里,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久違的暖意。

“真好吃。”她笑著說。

“是吧?”蘇輕晚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對了,我聽我爹說,吏部查的陳年舊案有了新進展,好像查到了柳侍郎頭上。”

沈令妤的心猛地一跳:“查到柳侍郎什么了?”

“聽說他三年前負責河工款發放時,和幾個商人勾結,虛報了不少款項。”蘇輕晚壓低聲音,“我爹說,已經找到證據了,過幾日就會上奏陛下。”

沈令妤的眸色亮了起來。終于查到了!只要扳倒柳侍郎,就能順藤摸瓜,找出蕭徹母族在河工款里做的手腳,還沈家一個清白!

“太好了!”她激動地說。

“是啊。”蘇輕晚也很高興,“等這件事了結了,我們就去城外的清音閣聽新排的曲子,好好放松一下。”

“好啊。”沈令妤笑著應下。

蕭徹絕不會坐以待斃。柳侍郎倒臺,他定會拋出新的棋子,甚至……狗急跳墻。

她看向窗外,晨霧漸漸散去,露出湛藍的天空。遠處的定北侯府方向,仿佛有一道目光穿越時空,與她遙遙相對。

沈令妤握緊手中的桂花糕,指尖微微用力。

這一世,有她,有謝云瀾,有所有想要守護的人,她絕不會再讓悲劇重演。

只是她沒看到,蘇輕晚轉身去倒茶時,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異色,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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