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走出地牢,外面的雨淅淅瀝瀝下著。他腦海中不斷浮現昨夜地牢里那只背上纏銀絲的紅蝎以及磚響,聯想到賬冊上的線索,提刑司這類冷衙門或許藏著更多秘密。于是,他徑直朝著提刑司走去。
雨還沒停。
沈硯站在提刑司門口,手里攥著塊青布腰牌,上面刻著“文書沈”三個字。門房老趙叼著根草莖,眼皮都沒抬:“新來的?進去吧,東廂第三間,案卷堆著等抄呢。”
他沒應聲,低頭踩過門檻。泥水順著靴底淌了一地。
東廂房陰得厲害,霉味混著陳年墨臭。幾張破桌拼在一起,堆滿泛黃的紙冊。一個戴眼鏡的老吏正拿雞毛撣子掃灰,見他進來,手頓了頓。
“你就是那個……從金殿下來的人?”老吏嗓音干澀。
“現在是提刑司最低等的抄錄員。”沈硯把腰牌放在桌上,“聽差遣。”
老吏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好啊,堂堂御史,如今來給我等打下手。主事大人說了,舊檔不得翻看,只準謄錄,錯一字罰抄十遍。”
沈硯點頭,拉開椅子坐下。桌角有道刻痕,像是誰用刀劃的蝎子。
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腰間斷筆。
昨夜地牢那聲磚響,他沒忘。那只背上纏銀絲的紅蝎,也不是偶然。賬冊上的銀絲和齊王府地窖排水線材質一致——說明有人在用同一批材料做暗記。而能接觸到這種機密檔案又不受監管的地方,只有提刑司這類冷衙門。
正面審不出東西,那就換個法子。
他翻開第一本卷宗,《隆興元年盜馬案》。字跡模糊,頁角蟲蛀。他提筆蘸墨,剛寫兩行,袖口一抖,整硯墨汁潑在紙上,黑水順著紙縫往下淌。
“哎喲!”老吏跳起來,“你干什么吃的!這可是三年前軍械案的備份!”
“手滑了。”沈硯皺眉,抓起抹布亂擦,“要不……我重抄一份?”
“重抄?”老吏瞪眼,“這種檔子明日就要燒了,你還抄個屁!”
“反正閑著。”沈硯低頭撿起濕透的紙頁,“不如讓我練練字,也算贖罪。”
老吏哼了聲,甩袖走了。
沈硯把那疊濕卷塞進袖中,轉身去了后院水井旁。他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點褐色粉末,混著井水涂在紙上。墨跡漸漸褪去,露出底下一行極細的朱砂小字:
“三月廿七,貢院東井,火銃三十桿,硝石八百斤。”
他嘴角微動。
果然是隱形墨寫的。
徐廷章咬破毒囊時,火把映出狼首紋——他當時就猜到,北狄人慣用蝙蝠血混松脂做隱形墨,遇熱顯形。而這類密信若按例焚燒,表面燒毀,內層墨跡反而因碳化留存。只要搶出殘頁,就能復原。
他迅速從袖中抽出一張謄錄好的空白副本,將真信抽出,換上一張偽造封皮,上書“密函已毀”,蓋了私印縮樣——那是他昨夜憑記憶刻在指甲蓋上的。
做完這些,他把濕卷晾在井邊竹竿上,自己回了東廂。
第二天午時,主事親自來了。
姓周,四十出頭,臉拉得比驢還長。身后跟著兩個差役,抬著個鐵皮火盆。
“今日清理三年前積檔。”周主事翻著名冊,“所有涉密卷宗,當場焚毀。”
沈硯低頭磨墨,不動聲色。
一捆捆紙冊被扔進火盆,火苗“轟”地竄起。他數著,軍械案卷排在第七個。
輪到時,他忽然“哎呀”一聲,手一抖,油燈翻倒,火舌舔上火盆邊緣,差點燒著差役褲腿。
“瞎了眼的東西!”周主事怒喝。
差役慌忙撲火,場面亂作一團。
就在這一瞬,沈硯指尖一勾,真信從卷底抽出,塞進袖中。換上的假封皮燒了起來,灰燼打著旋兒飛上天。
他退后兩步,假裝咳嗽。
火還在燒。
他盯著跳躍的火焰,忽然覺得袖子里的斷筆有點發燙。
——不對勁。
這火太安靜了。沒有紙張爆裂的噼啪聲,像是……有人在控制火勢。
他眼角一掃,發現周主事站在火盆邊,手里捏著塊濕布,時不時往火苗根部輕拍兩下。那是為了不讓火太大,防止某些紙張燒不透。
這人知道里面有東西不能徹底毀掉。
沈硯慢慢后退,靠到廊柱邊。他從懷里摸出骨哨,貼在唇邊,輕輕一叩。
哨音極低,像風吹過墻縫。
片刻后,屋檐下“撲棱”幾聲,幾只黑影掠過瓦片,直沖火盆而來。
蝙蝠撞進火焰,火星四濺。
周主事驚得后退,火盆傾斜,半截未燃盡的紙片被氣流卷起,飛向屋角水缸。
沈硯箭步上前,一把撈起濕紙。
紙上磷光微閃,顯出幾行字:
“三月廿七,貢院東井交貨,事成啟虎符。
——齊王手令。”
落款處有個極小的印痕,像被水泡過,但輪廓分明是只蝎子,尾針朝下。
成了。
他剛要把紙塞進懷里,背后勁風襲來。
周主事一把抓住他手腕:“你藏了什么?”
“沒什么。”沈硯反手想掙。
“拿出來!”周主事死死扣住他脈門,另一只手去掏他袖子。
沈硯猛地低頭,肩撞對方胸口,順勢轉身,將濕紙甩向空中。就在紙片下落瞬間,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在紙面上。
血霧散開,磷光驟亮。
整張殘頁浮起一層紅暈,字跡清晰如刻。
周主事瞳孔一縮,伸手去搶,直接把紙扔進火盆。
火焰“騰”地騰起,帶著一股焦腥味。
沈硯沒動。
火光映著他臉,半明半暗。
他知道,那紙燒不干凈。
隱形墨遇血會固化,外層雖燃,內芯仍存字跡。只要搶出來,還能復原。
他盯著火盆,緩緩抬手,摸向腰間斷筆。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腳步聲。
“主事大人!”一個差役跑進來,“西角巷的暗渠堵了,水漫到提刑司庫房了!”
周主事臉色一變:“什么時候的事?”
“剛報上來的,怕泡了檔案,得趕緊清渠。”
“走!”周主事甩下沈硯,帶著人匆匆出門。
沈硯站在原地,看著火盆里最后一縷火苗熄滅。
他慢慢蹲下,從灰堆里扒拉出一塊焦黑的紙角。用指甲輕輕刮開碳層,底下墨跡未損,清清楚楚寫著:
“啟虎符者,可調南營兵馬。”
他把殘頁貼肉收好,站起身,拍了拍衣袖。
窗外雨停了。
他走到井邊,從竹竿上取下那張晾干的謄錄卷,撕成兩半,扔進井里。
轉身時,袖中斷筆輕輕一震。
他忽然想起柳七死前說的話。
“畫盡,命盡,文脈不絕。”
現在,輪到他來寫下一筆了。
他走出東廂,迎面撞上老趙。
“哎,沈文書,周主事讓你去趟庫房,說是……清點舊檔。”
沈硯點頭:“好,我這就去。”
老趙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對了,你昨兒潑墨那本卷宗,主事說要再查一遍,讓你今晚……親自送去焚化房。”
沈硯笑了:“行,我一定送到。”
他看著老趙走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掌心有道舊疤,是抄《勸學篇》時被斷筆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