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盡頭的碎石還在往下滾,沈硯貼著墻根蹲了三息,等那雙狼瞳徹底被塌陷的磚石埋住,才緩緩?fù)鲁鲆豢趷灇狻K沂忠粨蔚孛妫瑪喙P順勢插回腰間,左肩卻猛地一抽——血早把雜役衣袍黏在皮肉上,一動就撕開新口子。
他沒管,只把懷里那塊染血的玉佩攥得更緊了些。
外頭天剛蒙蒙亮,貢院西角門已有炭車排隊入內(nèi)。沈硯低頭混進(jìn)隊伍,臉上抹著灶灰,手里拎著半筐黑炭,活脫一個熬更守夜的雜役。老王在門房里打盹,眼皮掀了掀,見是他,不動聲色地挪開了擋路的掃帚。
進(jìn)了考生區(qū),他沒急著走,先靠墻站定,借整理考籃的工夫,指尖在桌板縫隙一刮——細(xì)粉簌簌落下,是絹布被噬香蟻啃過后的渣子。他眼神一沉,這味兒他認(rèn)得,第63章那批夾帶小抄的考生,用的就是這種防潮絹。
果真有人在作弊。
但他要找的不是小抄。
他直起身,裝作腿腳發(fā)麻,在考場里踱了半圈。三百張考桌整整齊齊排開,考生低頭奮筆,巡場官來回走動,筆尖劃紙聲、咳嗽聲、硯臺磕碰聲混成一片。
直到他看見首座那個身影。
趙元珩。
本該在三個月前被押入死牢、當(dāng)眾杖斃的趙元珩,此刻端坐在頭排正中,青袍玉帶,臉色卻白得像刷了層石灰。他右手執(zhí)筆,腕子微微發(fā)顫,墨跡斷斷續(xù)續(xù),在紙上拖出蚯蚓似的痕跡。
沈硯瞇了眼。
那不是寫字,是抽搐。
他記得趙元珩伏法那天,自己親眼看著他被拖進(jìn)刑場,三十六杖下去,骨頭都碎了。可現(xiàn)在這人坐得筆直,連腰都沒彎一下,活像個被人提著線的木偶。
午時將至,貢院鐘樓傳來第一聲鐘響。
沈硯忽然抬腳,大步走向主考官案前。
“沈修撰!你做什么?”主考官李崇文一驚,手按朱筆。
“借筆一用。”沈硯話音未落,左手已探出,一把奪過朱筆,轉(zhuǎn)身直沖首座。
全場嘩然。
考生抬頭,巡場官拔哨,李崇文怒喝:“來人!拿下他!”
沈硯充耳不聞,幾步跨到趙元珩面前,抬手就在他考卷上畫下一整只蝎子——尾勾上翹,雙鉗開張,正是他斷筆上那道紋路。
趙元珩瞳孔猛地一縮。
筆“啪”地掉地。
他整個人劇烈一抖,喉頭“咯咯”作響,嘴角瞬間涌出白沫,身子一歪,直挺挺倒下,砸得桌椅“哐當(dāng)”一聲。
沒人敢上前。
沈硯蹲下,一把撕開他后頸衣領(lǐng)——皮膚上赫然浮出一道暗紅刺青,蝎尾卷曲,紋路與他斷筆上的分毫不差。
“這……這是什么邪術(shù)!”有考生失聲。
“妖人作祟!快報禮部!”巡場官慌了神。
李崇文臉色鐵青,指著沈硯:“你!擾亂科場,妖言惑眾,來人!給我鎖了!”
沈硯不退反進(jìn),退到墻角,腳尖一挑,斷筆“錚”地插入地面,順勢撬起一塊松動的地磚。
底下密密麻麻爬滿黑蟻,正啃著一疊浸過藥水的絹布,每一片上都寫著會試題目。
“認(rèn)得這蟲嗎?”沈硯冷聲,“噬香蟻,專吃墨香,不碰紙面。你們夾帶的偽文,早被它們啃得七零八落。”
他抬眼掃過全場:“昨夜誰往考桌底下塞了三十七份小抄?嗯?誰以為天衣無縫?”
考生們面面相覷,有人低頭看自己桌底,臉色刷地變了。
李崇文嘴唇發(fā)抖:“你……你血口噴人!”
“我噴人?”沈硯冷笑,從懷中掏出那塊染血玉佩,舉過頭頂,“這是從齊王府地室三十七具尸體手里收的‘沈’字信物,每一塊都刻著蝎紋。你們說,這些死人是誰安排的替罪羊?”
“趙元珩早就該死了。”他盯著李崇文,“可你們把他‘請’回來,塞進(jìn)考場,連筆都握不穩(wěn),還想考出頭名?”
李崇文后退半步:“你胡說!趙元珩昨日已驗明正身,憑牌入場,手續(xù)齊全!”
“手續(xù)?”沈硯嗤笑,“他進(jìn)考場時,有沒有說話?有沒有眨眼?有沒有自己提筆?”
沒人答。
因為所有人都記得——趙元珩入場時,是由兩名雜役扶進(jìn)去的,全程一言不發(fā),眼神呆滯,像具行尸走肉。
“活死人也能參加會試?”沈硯聲音陡冷,“你們禮部是考場,還是墳場?”
“放肆!”李崇文拍案而起,“來人!把他和這具尸首一并押送刑部!”
禁軍沖進(jìn)來,刀出鞘,鎖鏈嘩啦作響。
沈硯站著沒動,只把斷筆從地磚縫里拔出來,筆尖挑著一只噬香蟻,輕輕一抖,蟲子落進(jìn)李崇文的硯臺。
“你!”李崇文暴怒。
“蟻食偽文,天誅作弊。”沈硯盯著他,“若我是妖,那你們呢?是養(yǎng)尸的,還是畫皮的?”
全場死寂。
就在這時,趙元珩的尸首突然抽搐了一下。
手指“啪”地彈起,指甲在地上劃出一道血痕。
有人尖叫。
巡場官連退數(shù)步,刀都拿不穩(wěn)。
沈硯眼神一凜,蹲下身,一把掐住趙元珩手腕——沒有脈搏,皮膚冷得像冰,可指節(jié)還在動,像被什么力量牽著。
他猛地掀開趙元珩袖口。
手臂內(nèi)側(cè),一道細(xì)如發(fā)絲的黑線,從腕骨直延伸進(jìn)衣袖,像是埋在皮下的絲線。
他順著線往肩頭摸,指尖觸到一小塊硬物——藏在皮下的銅紐,連著一根極細(xì)的銀絲,通向后頸刺青。
這不是尸體。
是傀儡。
有人在用某種法子操控他。
沈硯抬頭,目光直刺李崇文:“這人不是自己來的。是誰送他進(jìn)考場的?昨夜誰負(fù)責(zé)驗身?誰簽的準(zhǔn)入牌?”
李崇文嘴唇哆嗦,額角冒汗:“我……我不知……”
“你不知?”沈硯冷笑,“那你知不知道,三十七具‘沈’字尸首,已經(jīng)擺在齊王府地室了?就等朝廷一查,全扣在我頭上。”
他站起身,環(huán)視四周:“你們以為燒了證據(jù),換了尸體,就能讓我背鍋?可你們忘了——死人不會寫字,活死人更不會。”
“但蝎子會認(rèn)主。”
他抬手,將斷筆上的蝎紋對準(zhǔn)趙元珩后頸刺青。
兩道紋路在晨光下一照,竟微微發(fā)燙,像是被點(diǎn)燃了引線。
趙元珩的胸口突然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像是要說話。
沈硯俯身,貼近他耳邊:“誰派你來的?”
趙元珩的眼球緩緩轉(zhuǎn)動,嘴唇開合,擠出兩個字:
“齊……王……”
話音未落,他脖頸“噗”地噴出一股黑血,眼珠翻白,徹底不動了。
沈硯猛地后退。
那股黑血濺在他袖口,竟“滋”地冒起白煙,腐蝕布料,像毒液。
考生們炸了鍋。
“殺人了!”
“鬧鬼了!”
“快跑啊!”
禁軍也亂了陣腳,有人想去抓沈硯,有人想封考場,還有人直接扔了刀往外沖。
李崇文癱坐在案后,臉色慘白。
沈硯卻沒走。
他蹲下,用斷筆尖挑起趙元珩衣袖里的銀絲,輕輕一拉——絲線繃直,通向考場外某處。
他順著線看去,目光穿過人群,落在貢院高墻外的一棵老槐樹上。
樹影里,站著個穿黑袍的人,手里握著一面銅鏡,鏡面正對著考場。
沈硯瞇眼。
那人察覺,迅速轉(zhuǎn)身,消失在巷口。
沈硯起身就追。
可剛邁出兩步,腳下突然一軟——左肩的傷口終于撐不住,血順著袖管往下淌,滴在青磚上,一滴,一滴,像敲更的梆子。
他扶住墻,喘了口氣,抬頭再看槐樹——人已不見,只剩銅鏡碎片散落一地,映著晨光,閃出七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