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柵外的風卷著焦灰撲在臉上,沈硯沒動,耳朵貼著銹鐵,聽那腳步聲遠去。蕭臨淵的靴底剛碾過碎石,禁軍的火把就從巷口掃了過來。他反手抽出斷筆,筆尖一挑,鐵柵鎖簧“咔”一聲跳開。
人影一閃,他已翻出。
禮部庫房后墻的通風口還冒著青煙,他鉆進去時,袖口勾到半截燒斷的麻繩,發出輕微的“嘶啦”聲。他頓住,聽見外頭兩個差役正押著輛板車走過,車上蓋著油布,底下露出半截人腿。
“三十七具,全往齊王府送?”一個差役壓著嗓子問。
“閉嘴!”另一個踹了他一腳,“你當這是運柴火?那是‘貨’,懂不懂?”
沈硯貼著墻根往前爬,通風道盡頭是個廢棄灶坑。他翻出來,抖掉身上的灰,從懷里摸出斷筆,擰開筆桿,把那幅考題圖卷塞進暗格。筆身一合,紋絲不露。
他低頭看了看手——掌心全是血,混著煙灰,黏糊糊的。肩上的傷早就不止血了,一路爬行,后背濕了一片。
可他沒時間包扎。
他得進齊王府。
西角門外,兩隊夜巡侍衛正交接。沈硯蹲在巷口的柴堆后,從懷里掏出半截令箭,湊到鼻尖聞了聞。焦味底下,有一股淡淡的腥氣,是狗血和鐵銹混在一起的味道。他記得那三條惡犬咬死刺客時,嘴里噴的血就是這味。
他把令箭插進腰帶,又從地上抓了把爛泥,抹在臉上,低頭弓腰,混進剛換崗的侍衛隊伍。
“口令。”門崗攔住他。
“離火三更。”他答。
對方瞇眼打量他:“新來的?”
“西院調來的,送焚尸令。”他揚了揚手里的竹牌,聲音壓得低啞。
門崗揮了揮手,放行。
沈硯低著頭往里走,眼角掃過王府布局——亭臺錯落,卻少了幾分貴氣,多了股陰沉勁兒。檐角掛著的燈籠是黑紗的,連光都透得發暗。他記得小時候在沈家長大,夜里燈籠都是紅紗,照得院子亮堂堂的。
走到東南偏院外,他停住。
這里的風向不對。明明是東南風,偏院門口的幡旗卻往西飄。他抬頭看天窗——高墻圍出一方夜空,月亮正好卡在屋脊缺口,像被咬了一口。
他懂了。
這不是風的問題,是氣流被人為改了道。地下必有通風口,連著密室。
他繞到側墻,從屋檐下摘了盞燈籠,用斷筆尖在燈籠紙上戳了個小洞。火光從小孔透出,像根針,直直射進墻縫。他瞇眼順著光路看——墻后有影子動了一下。
不是人影。
是尸體的輪廓。
他把燈籠往地上一擱,從懷里摸出半塊燒焦的玉佩——那晚惡犬叼來的,一直沒扔。他貼著墻根走,把玉佩輕輕放在地上。
三息之后,墻縫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咔”。
機關松了。
他推門進去,腳下是石階,往下。空氣又濕又冷,帶著一股腐肉混著香料的味道。他數著步子,十步到底,眼前是一間地室。
沒有燈。
但月光從天窗斜劈下來,照在三十七具尸體上。
全穿著雜役的粗布衣,右手緊握成拳,掌心朝上。沈硯蹲下,掰開一具尸體的手——掌心里,一塊玉佩,刻著“沈”字,底下是一只蝎子,紋路和義莊金牙上的完全一樣。
他心頭一沉。
這不是替考尸。
這是沖著他來的。
他剛要起身,忽聽頭頂傳來腳步聲,不疾不徐,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
徐廷章從樓梯走下來,一身青袍,手里提著盞白燈籠。
“沈修撰,”他笑,“你比預計的快了一刻。”
沈硯沒答話,手里的斷筆已滑到指尖。
徐廷章也不惱,抬手掀開旁邊一塊白布——底下是三十七塊玉佩,整整齊齊擺成一圈,每塊都刻著“沈”字,紋路朝內,像在祭什么。
“你知道這些玉佩從哪兒來嗎?”徐廷章問。
沈硯冷笑:“你們從沈氏祠堂偷的?還是從我娘墳里刨的?”
“都不是。”徐廷章搖頭,“是你爹當年,親手發給三十七個私生子的信物。”
沈硯猛地抬頭。
“你不是唯一一個被逐出宗族的沈家子。”徐廷章聲音低下去,“他們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替罪羊。只要他們死了,手里攥著‘沈’字玉佩,朝廷一查,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你。”
沈硯盯著他,指節發白。
“你們想讓我背黑鍋。”他聲音啞了。
“不是想。”徐廷章笑了,“是已經成了。半個時辰前,刑部接到密報,說沈硯勾結白蓮教,殘殺同宗,圖謀不軌。三十七具尸體,就是證據。”
沈硯沒動。
他知道現在沖上去沒用。徐廷章不會孤身來這兒,外頭一定埋了人。
他得等。
等一個破局的機會。
徐廷章轉身要走,臨到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聰明,但太愛出頭。這次,沒人能救你。”
門關上,鎖簧落下。
沈硯立刻蹲下,用斷筆尖刮下一塊玉佩邊緣的碎屑,塞進袖口。他又摸了摸尸體的衣料——貢院雜役的制式,但針腳比官制密兩分,是私坊趕工的。
他正要起身,忽聽“砰”一聲,密室門被踹開。
秦素衣站在門口,一身黑衣,肩頭一道血口,還在滴血。她手里的劍尖冒著煙,像是剛劈開什么機關。
“你怎么在這兒?”沈硯低喝。
“蕭臨淵傳信。”她喘著氣,“說你進了齊王府,我沒信,一路跟過來,果然……”
她話沒說完,忽然抬劍,一劍劈向他頭頂。
沈硯本能后仰——一道鐵索擦著他鼻尖掠過,釘進身后的墻。
是機關。
秦素衣一腳踢翻旁邊的香爐,火炭灑了一地。她拽住沈硯胳膊:“走!”
“證據還沒取完。”
“你命重要!”她吼了一聲,反手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塞給他,“這是我在門口撿的,紋路和你娘留下的那個一樣。你拿著,出去比對。”
沈硯攥緊玉佩,點頭。
她拽著他往側門沖,剛到門口,整條走廊的燈全亮了。火把一排排燃起,照出七八個黑衣死士,手里全是弩。
秦素衣猛地將他往暗道里一推:“拿著證據走!我擋住他們!”
“你瘋了!”
“我命令你走!”她回身一劍,斬斷吊著鐵柵的繩索,轟然落下,隔開兩人。
沈硯被推得踉蹌后退,撞在墻上。
他聽見她在外頭大喊:“沈硯!你快走!”
他沒動。
他知道這一走,她可能就出不來了。
可他也知道,她不會讓他留下。
他咬牙,轉身往暗道深處跑。
身后,打斗聲炸開,劍刃撞上鐵甲,火星四濺。
他跑出十步,忽覺袖口一沉——那塊玉佩碎屑掉了出來,滾到腳邊。
他彎腰去撿。
指尖剛碰到玉佩,忽覺背后寒意刺骨。
他猛地回頭。
暗道盡頭,一雙眼睛在黑暗里亮著。
不是人眼。
是狼犬的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