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在城西長街拐了個急彎,棗紅駒前蹄揚起,沈硯一勒韁繩,人已翻身下地。肩頭那道傷口又裂了,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三步一斑。
他沒管。
懷里那塊焦匾硌得胸口生疼,但更疼的是腦子里那根弦——“巳時三刻,東南火起”。現在離那個時辰,不過十五分鐘。
禮部庫房不能進,守衛換了生面孔,腰牌都統一刷了新漆,一看就是臨時調防。他剛想從后巷繞,就聽見兩個雜役蹲在墻根抽煙,一個說:“那尸首運走沒?”
“早拉去義莊了,燒得不成人樣,說是流民,可身上還攥著塊銅牌。”
“禮部的?”
“可不是。要不是我親眼見著,誰信一個叫花子能揣著衙門牌子?”
沈硯耳朵一豎,轉身就走。雜役還在后頭嘀咕,他已拐進小巷,把破衣裳從包袱里抖出來套上。這身是火藥庫順的,油泥糊了半邊,袖口還燒了個洞,正好遮住腕上舊疤。
他低著頭,拎了半筐炭,裝作送炭工混進義莊后門。守尸人是個瘸腿老漢,坐在門房啃燒餅,見他進來,眼皮都沒抬。
“炭放后院,別往里走。”老漢咬著餅,含糊道。
沈硯應了一聲,筐子一放,卻往停尸房挪。三具白布蓋著的尸首排成一列,中間那具明顯比旁的矮半截,布底下露出半截焦黑的手,指縫里夾著塊黃銅牌子。
他湊近,掀開一角。
“禮部”二字,刻得極深。
他心頭一跳。
這牌子不是官制腰牌,也不是差役佩件,而是謄錄所雜役用的出入令——專管試卷搬運,每塊都編號登記。一個“流民”手里有這東西,要么是偷的,要么……是被人塞進去的。
他蹲下身,手指剛碰到尸身手腕,門房那邊突然傳來動靜。
“我說了別動!”瘸腿老漢提著棍子沖進來,“這尸首明早火化,誰也不準碰!”
沈硯沒理他,只低頭看那焦黑的嘴。嘴唇全燒沒了,牙床外露,但有一顆牙泛著金光。
他摸出腰間斷筆,筆尖一撬,輕輕探進下頜骨縫。
“你他媽找死!”老漢舉棍就砸。
沈硯側身一閃,斷筆一挑,那顆金牙“叮”地彈進掌心。
金牙背面,微雕一道蝎尾紋,彎鉤如鉤月,紋路細得幾乎看不見。他呼吸一滯——這紋他認得。小時候娘親縫在他襁褓邊角的布條上,就繡著同樣的圖案。她說是沈家暗記,傳男不傳女,只有嫡系血脈才知。
可他不是嫡系。
他是被逐出宗族的棄子。
他盯著金牙,忽然想起瘋秀才墻上畫的蝎子,想起血布密信上的“蝎尾雙環紋”,想起烏鴉爪上的卷軸——全對上了。
這不是巧合。
這是標記。
他把金牙輕輕壓在尸體右手掌心。那掌心有塊朱砂痣,位置偏內側,像陳年舊印。金牙一貼上去,油脂殘留與金屬反光在昏光下交疊,竟拼出一只完整的蝎子輪廓——頭朝上,尾勾下,正是沈氏族中“密探令”的圖騰。
老漢愣在原地,棍子都忘了揮。
沈硯沒說話,手指順著尸體腰際摸。皮帶燒沒了,只剩個帶鉤殘件嵌在焦肉里。他用斷筆尖挑開焦布,露出一角玉鉤——雙蝎交尾,紋路對稱,鉤背刻著“壬午”二字。
他瞳孔一縮。
壬午年,齊王就藩。
這帶鉤不是市面上能見的貨,是王府近衛親隨的制式佩件。全城不超過五十人配有,每件都登記造冊。
一個謄錄所雜役,身上帶著禮部出入令,嘴里含著沈家密探金牙,腰上掛著齊王府玉帶鉤——這哪是流民?這是被滅口的棋子。
“昨夜幾點運來的?”他盯著老漢。
“三更……不,快四更了。”老漢聲音發虛,“齊王府的馬車送來的,說是西門失火,撞死的。”
“馬車從哪門出?”
“西門。”
“回來時車廂重不重?”
老漢一愣:“重。車轍壓得深,拉車的馬都喘粗氣。”
沈硯冷笑。
西門出,西門回,看似合理。可義莊在城西,禮部在城東,齊王府在北,哪條路都不順。繞這么大一圈,就為了燒個“流民”?
燒的是人,還是證據?
他撕下衣襟,用斷筆蘸了尸身滲出的油脂,在布上畫下蝎子圖騰,又描了玉帶鉤紋樣,最后寫上三行字:“禮部火,齊王鉤,焦尸含金牙”。
寫完,他把銅牌、金牙塞進懷里,斷筆歸鞘,轉身就走。
“你去哪兒?”老漢在后頭喊。
“貢院。”
“可時辰還沒到!”
沈硯腳步沒停。
他知道還沒到。
可火一起,最先燒的不是庫房,是人心。三十七個替考的冤魂還沒討說法,禮部若再起火,科場清譽就徹底完了。
他剛沖出義莊大門,迎面撞上一盞燈籠。
提燈的是更夫老王,胡子拉碴,眼窩發青,像是整夜沒睡。
“你來了。”老王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鐵。
沈硯點頭。
“我看見了。”老王抬手,把燈籠往停尸房一照,“那帶鉤……是齊王府的。”
“你昨夜值夜?”
“值了。三更天,齊王府馬車出西門,空車廂。四更過半,回來時沉得壓轍,車簾縫里滴著油。”
“油?”
“火油棉的味兒,我聞過一回,在軍械庫外。”
沈硯瞇眼。
火油棉不單用在火藥庫,還能裹在謄錄紙上防潮——可禮部那批“防潮紙”,昨夜才入庫。
時間對上了。
火藥庫炸不成,就燒禮部;禮部燒不成,就殺人滅口。可他們忘了,死人不會說話,但尸骨會。
他把那塊畫了圖騰的布塞給老王:“天亮前,送到蕭臨淵手上。一個字都別改。”
“你要去哪?”
“貢院。”
“可你身上有血。”
沈硯低頭看肩頭,血已經浸透半邊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掉。
“我知道。”他扯了把路邊草,塞進傷口,“可有些火,得活著的人去撲。”
他翻身上馬,棗紅駒打了個響鼻。
老王在后頭喊:“沈硯!”
他勒馬回頭。
“那金牙……是誰的?”
沈硯沒答。
他不能答。
這牙的主人是誰,牽出的不是一樁案子,是一張網。現在收網,還太早。
他只說了一句:“你只要記住——蝎子咬人,從不咬空。”
馬蹄揚起,塵土翻飛。
風從東南來,帶著焦味。
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焦匾,指尖撫過背面那行小字——“文衡院,已入局”。
他還沒坐穩位置,就已經被人寫進了死局。
可他沈硯,從不收尸。
只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