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像被揉皺的紗，纏在紅磚廠的老槐樹上，葉子上的露水墜著，墜得枝條都微微往下沉。林小雨站在樹下，帆布包里的沙漏隔著布料硌著腰側(cè)，涼絲絲的，像揣了塊剛從井里撈出來的青石板。她低頭數(shù)著地上的蟻穴，第三只螞蟻正拖著比它大兩倍的面包屑往墻根爬——有點像陳默，看著悶，其實憋著股不肯認(rèn)輸?shù)膭拧?

書包側(cè)袋里插著兩根油條，是巷口張嬸剛炸的，油香混著面香飄出來，引得麻雀在枝頭蹦跶。她特意多買了一根，昨天陳默塞給她的蘋果雖然帶蟲眼，咬開卻甜得很，這“人情”得還，而且得用他能接得住的方式——太秀氣的東西，那小子怕是要扔回來。

“吱呀——哐當(dāng)！”

巷尾的鐵皮門被推開時，合頁發(fā)出快散架的慘叫，像是在控訴被人用腳踹的暴行。陳默背著書包走出來，校服外套斜搭在肩上，一只袖子滑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塊新鮮的擦傷，紅得發(fā)亮，大概是昨天練鉛球時蹭到鐵架了。他手里攥著個布包，鼓鼓囊囊的，還冒著熱氣，看見林小雨，腳步?jīng)]頓，只是往她這邊偏了半肩，把布包往她懷里一塞：“我奶奶煮的，雞蛋。”

布包燙得人指尖發(fā)麻，林小雨捏著那圓滾滾的形狀，心里暖烘烘的。“你奶奶還記得。”

“她凌晨四點就起來生火了。”陳默的耳尖紅了，聲音硬邦邦的，“說給你補腦子，不然教我這種‘笨學(xué)生’，得被氣傻。”

林小雨笑出聲，剛要剝開布包，就被他往操場方向拽了拽：“邊走邊吃，早讀要遲到了。”他的手勁很大，拽得她手腕發(fā)疼，卻在她趔趄時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書包側(cè)袋里的油條還熱著，林小雨掏出來往他嘴邊遞：“張嬸家的，剛炸的。”

他頭往旁邊一偏，躲開了，卻伸手接過去，指尖捏著油條兩端，像拎著什么燙手的東西：“我不餓。”話是這么說，卻還是咬了一大口，酥脆的面泡在他嘴里裂開，掉了些碎屑在衣襟上。

“昨天的題，我想通了。”他突然開口，嘴里還塞著油條，聲音有點含混，“加速度是速度變多快，不是使勁多大。就像我跑一百米，前五十米磨磨蹭蹭，后五十米突然沖起來，這就是加速度——體校老師教過。”

林小雨想起運動會，他替崴了腳的體委跑三千米，最后一圈突然加速，像頭被惹急的小豹子，把第二名甩得看不見影，沖線時摔在跑道上，膝蓋磕出紅印子，卻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那是她第一次見他笑，像寒冬里突然裂了道縫的冰面，底下藏著的光“噌”地就冒出來了。

“還行。”她點點頭，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本子晃了晃，“比課本上的例子強。”

本子是她連夜畫的受力分析圖，沒按課本套路來，全用他懂的例子：鉛球出手時的弧度、三輪車爬坡的角度、甚至還有他昨天畫的“加速度三輪車”，旁邊用紅筆標(biāo)著修正后的公式。陳默的目光在本子上粘了片刻，突然伸手搶過去，動作快得像搶籃板，指尖把紙頁捏出三道白印子。

“畫得一般。”他翻著本子，聲音硬邦邦的，卻沒把本子還回來，拇指在“鉛球受力圖”上磨了磨，“這道題的輔助線畫錯了，應(yīng)該從頂點引垂線，跟我扔鉛球時轉(zhuǎn)腰的角度一個道理。”

走到操場邊，陳默突然往圍墻那邊拐，把書包往地上一摔，發(fā)出“咚”的悶響，驚飛了墻頭上的麻雀。“給你露一手。”他后退兩步，助跑，抬腳在墻上蹬了兩下，手一撐墻頭，身子像片葉子似的翻了過去，落地時沒出聲，幾秒后又從里面翻回來，拍了拍手上的灰，“這墻我閉著眼都能翻，當(dāng)年逃課去上網(wǎng)，老班在后面追，愣是沒抓住。”

林小雨仰頭看那堵兩米多高的墻，墻頭插著碎玻璃，在霧里閃著冷光：“你奶奶知道？”

他的動作頓了頓，突然從墻上跳下來，落地時膝蓋微屈，緩沖得穩(wěn)穩(wěn)的。“后來就不翻了。”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石子蹦起來，撞在墻根的磚頭上，“她摔了一跤，躺了半個月，說再看見我翻墻，就不認(rèn)我這個孫子。”

林小雨想起他家木柜上的藥瓶，想起老太太佝僂著背撿塑料瓶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了下。她走到墻邊，學(xué)著他的樣子抬手扒墻，指尖剛碰到粗糙的水泥面，就被硌得縮回手——這墻比看著滑多了。

“沒勁。”陳默抱臂看著她，嘴角噙著點笑，“手得抓牢磚縫，腳找凸起的地方，腰得使勁，跟做引體向上一個道理。”

林小雨試了三次，每次都在半空中晃悠，像只被吊起來的笨鳥，胳膊酸得抬不起來。陳默終于不耐煩了，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指節(jié)用力，把她往墻上一提：“看準(zhǔn)了，左腳踩那個磚縫，腰往左邊擰！”

他的力氣很大，林小雨被他拽得騰空而起，慌亂中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差點嵌進他的肉里。等穩(wěn)住了才發(fā)現(xiàn)，兩人離得極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著點操場的青草氣，還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是干凈的少年氣，不是記憶里鋼筋水泥的沉。

“松手。”陳默的聲音有點發(fā)緊，耳根紅了，卻沒掙開。

林小雨趕緊松開手，卻故意往他那邊歪了歪，嚇得他伸手又扶住她，掌心的溫度透過校服傳過來，帶著點粗糙的質(zhì)感，比課本里的“摩擦力”真實多了。“笨死了。”他罵了句，嘴角卻偷偷往上揚了揚，像被風(fēng)吹動的草葉，藏不住的軟。

早讀鈴響的時候，陳默把那個小本子往她懷里一扔，轉(zhuǎn)身往教學(xué)樓走。“明天六點半，在這兒等你。”他頭也不回，聲音里帶著點刻意的硬氣，“教你翻單杠，順便……講動量守恒。對了，雞蛋吃了沒？我奶奶說必須看著你吃完。”

林小雨捏著溫?zé)岬牟及粗谋秤按┻^晨光，校服后頸處的毛邊在風(fēng)里輕輕動著。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沙漏，晶體外殼的虹光淡了些，里面的金色光點卻流動得更歡了，像一群被驚動的螢火蟲，在里面撞出細(xì)碎的光——比昨天亮了點，像這少年眼里的光，一點點透出來了。

走進教室時，張琪湊過來，壓低聲音：“欸，你看見沒？陳默剛才進教室，居然把物理書擺在桌上了，還翻到了動量守恒那章！他以前都把書墊桌腳的！”

林小雨往最后一排看，陳默果然坐得筆直，物理書攤在桌上，旁邊放著她那個小本子，扉頁被他用鉛筆涂了個黑乎乎的鉛球，旁邊畫了個箭頭，指向墻外——大概是說，翻得過墻，也解得開題。桌角還放著個空了的布包，正是裝雞蛋的那個，被他疊得整整齊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