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yī)務室出來時,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像小刀子割似的。陳默走在前面,步子邁得又快又沉,校服外套的下擺被風吹得翻卷起來,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灰的舊T恤。林小雨拎著物理筆記本跟在后面,書包帶在肩上勒出紅痕,幾次想開口,都被他后腦勺那截硬邦邦的頭發(fā)擋了回去。
“喂,你等等。”她終于忍不住加快腳步,伸手拽住他的校服袖口。布料粗糙,帶著點洗不掉的灰塵味。
陳默猛地頓住,手腕一甩就掙開了,動作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煩躁。他轉(zhuǎn)過身,眉頭擰成個疙瘩,眼神像淬了冰:“你到底想干嘛?我說了不用補,聽不懂人話?”
“我樂意。”林小雨把筆記本往他面前遞了遞,封面上“物理重點”四個字被她寫得格外用力,“你昨天卷子最后兩道題,思路是對的,就是公式記錯了。再說了,老班特意囑咐我……”
“別拿老班壓我。”他打斷她,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你們好學生不都這樣?覺得幫差生講兩道題,就能當救世主了?”
林小雨被他噎得愣了愣,隨即反而笑了:“哦?那你剛才在醫(yī)務室,干嘛不直接走?”
陳默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臉頰,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他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最后梗著脖子往旁邊的小巷拐:“走這邊,近點。”
小巷窄得只能容兩個人并排走,墻根堆著發(fā)霉的紙箱,空氣里飄著股垃圾桶的酸臭味。林小雨剛要邁步,就看見陳默突然往墻后縮了縮,動作快得像只受驚的耗子。她跟過去時,正撞見他背對著自己,手指在口袋里掏得急,煙盒的邊角從校服口袋里露出來,皺巴巴的,一看就是被反復捏過。
“還抽這個?”林小雨的聲音在窄巷里顯得格外清。
陳默的肩膀猛地一抖,煙盒“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煙滾出來兩根,在灰撲撲的地面上打了個滾。他慌忙彎腰去撿,手指剛碰到煙盒,又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轉(zhuǎn)身時,眼里的慌亂比剛才的戾氣更甚:“不是我的……是……是路上撿的。”
“撿的?”林小雨撿起那根滾到腳邊的煙,煙身已經(jīng)被壓得變了形,“撿的煙會藏在貼身口袋里?”
他沒說話,只是低著頭踢墻根的石子,鞋跟蹭過水泥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在跟誰較勁。過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里擠出句:“我爸留的。他過年回來帶的,沒抽完就走了。”
林小雨捏著煙的手指頓了頓。她想起張琪說過,陳默爸媽在南方的工地上打工,三年沒回一次家,上次通電話還是去年冬天,奶奶住院催著要錢。
“這個對嗓子不好。”她把煙和煙盒一起塞進自己的書包側(cè)袋,拉鏈拉得“嘩啦”響,“你不是總咳嗽嗎?昨天物理課上咳了三次。”
陳默猛地抬頭看她,眼里的驚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一圈圈漣漪。他大概沒想到,自己上課咳嗽這種小事,會有人留意。陽光從巷口斜斜地照進來,落在他臉上,能看到他下巴上剛冒出來的青色胡茬,像沒長齊的小草。
“要你管。”他別過臉,聲音卻軟了半截,從口袋里摸出顆皺巴巴的橘子糖,剝開糖紙塞進嘴里,嚼得“咯吱”響,像是在掩飾什么。
紅磚廠的老房子藏在巷子盡頭,墻皮掉得一塊一塊的,露出里面的黃土,像老人臉上的皺紋。陳默的奶奶正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擇菠菜,枯瘦的手指在菜葉子間動著,看到林小雨時,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是默默的同學吧?快進來,外面風大。”
屋里比想象中暗,只有一盞十五瓦的燈泡懸在房梁上,光線昏黃,勉強照亮半個屋子。靠墻擺著個掉漆的木柜,上面摞著幾個藥瓶,標簽都快磨沒了。陳默的“書桌”是個舊木箱,蓋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掀開布,里面堆著幾本卷了角的課本,最上面是本物理書,封面上用圓珠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嘴角還缺了一塊。
“這是你畫的?”林小雨拿起物理書,指尖劃過那個笑臉。
陳默手忙腳亂地想搶回去,卻被她按住了手。他的手比同齡男生小些,指腹上有層薄繭,大概是幫奶奶劈柴、提水磨出來的。“畫著玩的。”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耳朵尖又紅了。
補課時,林小雨發(fā)現(xiàn)陳默其實很聰明。他只是基礎太差,很多公式像聽天書,但只要稍微點撥,他眼里就會閃過恍然大悟的光,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星星。講到勻變速直線運動時,他突然指著窗外:“就像奶奶上坡時推三輪車,越使勁,車跑得越快?”
“差不多。”林小雨被他逗笑了,“不過物理里要算加速度……”
“加速度就是使勁的大小?”他追問,眼里的光比燈泡還亮。
“可以這么理解。”林小雨在草稿紙上寫下公式,“你看,這個a就是加速度……”
他聽得格外認真,鼻尖快碰到紙了,睫毛在紙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偶爾寫錯字,就用橡皮使勁蹭,把紙都蹭起毛了,也要弄干凈。林小雨看著他的側(cè)臉,突然想起很多年后同學說的那句“鬢角都白了幾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
夕陽把窗戶染成橘紅色時,林小雨收拾書包,發(fā)現(xiàn)木箱縫里卡著半截煙,煙嘴都被啃得變了形。她沒吭聲,悄悄捏出來,扔進門外的垃圾桶。轉(zhuǎn)身時,正撞見陳默站在門后,手里攥著個蘋果,蘋果上還有個蟲眼,大概是從自家院子里摘的。
“給。”他把蘋果往她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走,聲音硬邦邦的,“明天別遲到,我奶奶說要給你煮雞蛋。”
林小雨捏著那個有點硌手的蘋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門框把他的影子切成短短的一截,肩膀好像沒以前那么內(nèi)扣了。
風吹過巷口的老槐樹,新冒的綠芽沙沙響。她走出很遠,回頭時,看見陳默正趴在窗臺上,手里舉著她留下的物理筆記本,對著光看,像在研究什么稀有的寶貝。夕陽落在他頭發(fā)上,鍍了層金邊,連那截硬邦邦的后腦勺,都好像柔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