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嬴政做出了決斷：“兵員之事，朕會下令由關中各地郡縣再行征募。至于錢糧……回頭你離京之時，去少府走一趟，朕從內帑撥付十萬金，以作軍資?！?

內帑，是皇帝的私人金庫，與國庫完全分開。

蒙武聞言，本該大喜過望，臉上卻反而露出了一絲憂色。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先王以來，為了東出函谷，一統六合，秦國歷代君王的內帑都算不上豐盈。

到了陛下這一代，更是為了支持各項國策，常常是捉襟見肘。

這十萬金，怕是把陛下的家底都掏空了。

他向前一步，面帶憂慮地勸諫道：“陛下，萬萬不可！北疆軍務乃是國事，豈能動用陛下私財？”

“國庫雖緊，但擠一擠總還是有的。陛下為天下操勞，萬機之暇，亦需用度。若將內帑耗空，臣……于心不安！”

嬴政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的疲憊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笑聲在殿內回蕩，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快意與放松。

“哈哈哈……蒙卿啊蒙卿，你這耿直的性子，真是一點沒變。”

嬴政止住笑，擺了擺手道：“錢的事，卿不必擔憂。朕富有四海，豈會缺這區區十萬金？再者說了，朕若是真沒了，自會去找長安君那個混賬去要！”

提到“長安君”三個字，嬴政剛剛還舒展的眉頭瞬間又擰了起來，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語氣中頓時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說起這個混賬東西，朕就來氣！整日無所事事，斗雞走狗，眠花宿柳！今日還大張旗鼓地跑去什么倚翠樓，一口氣點了五個！五個！他當那是菜市場的白菜嗎？成何體統！我嬴氏王族的顏面，都快被他一個人丟盡了！”

帝王之怒，如雷霆天威。

然而，蒙武聽著這番怒斥，非但沒有附和，反而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躬身一拜，沉聲道：“陛下，請恕臣斗膽，為長安君殿下說句公道話。”

“哦？”嬴政眉毛一挑，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也想為那混賬說話？”

蒙武抬起頭，目光堅定地迎向嬴政的視線，語氣無比鄭重：“臣并非說情，只是陳述事實。長安君殿下在外的名聲，確實……不甚光彩。”

“但臣斗膽敢言，若無長安君殿下這數年來的暗中籌謀與支撐，今日之大秦，恐怕……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陛下可知，我大秦能夠順利推行郡縣制，為何六國舊地未曾發生大規模的叛亂？是因為那些舊貴族都真心歸順了嗎？”

“不，是因為長安君殿下早在統一之前，便以商賈之道，用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悄然滲透并掌控了六國超過七成的鹽鐵、糧草命脈。待天下一統，那些人即便心有不甘，也早已失去了掀起風浪的資本?！?

“陛下可知，我大秦新鑄的馳道，為何能在短短數年內貫通南北？那水泥之法，那營造之術，皆出自長安君府?！?

“他將圖紙與配方交予工部，卻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勞，任由功勞歸于朝堂諸公?！?

“陛下可知，北疆將士們如今所穿的御寒棉衣，所用的百煉精鋼兵刃，乃至那能日行八百里的軍用馬蹄鐵，最初都是從何而來？”

“皆是長安君殿下府中的工坊所出！他將這些關乎國運的利器，無償獻于國家，卻對外宣稱，是機緣巧合尋得的古方。”

蒙武每說一句，嬴政的眼神便深邃一分。

這些事情，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卻從未將它們完整地串聯起來，更不知道這背后，竟全是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在主導。

他雖然知道一些東西，知道天下匯，知道暗衛，但只是知道個大概。

蒙武看著沉默不語的帝王，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敬佩與感慨。

“臣也曾不解，問過殿下，為何立下如此不世之功，卻要藏于人后，甘愿背負一身罵名?！?

“他至今都能想起那句話，嬴成蟜說自己就是大秦暗中的一把劍，明面上，有嬴政就夠了，自己這把劍，隱藏的越好，回頭就越鋒利。”

“只有這樣，才能夠發揮最大的作用，再說名氣有什么用？為了名氣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那多累啊！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蒙武學著嬴成蟜當時的語氣，那是一種帶著三分慵懶、三分嘲弄，卻又有四分洞悉世情的獨特腔調。

“臣至今仍記得，那日長安君殿下斜倚在躺椅上，一邊喝著西域來的葡萄酒，一邊對臣說：‘老將軍，我哥是天上的太陽，光芒萬丈，普照四方。太陽底下，總得有些陰影吧？我呢，就喜歡待在陰影里。陰影里涼快，自在，還能看清楚許多太陽底下看不清的東西?！?

“‘我，就是大秦藏于暗處的一把劍?！?

“‘明面上，有我哥那座大山頂著，就足夠了。他負責開疆拓土，制定規則，受萬民敬仰，也承載所有的壓力與指責?！?

“而我這把劍，就得藏得越深，磨得越久，等到那些藏在陰影里的毒蛇猛獸以為安全，探出頭來的時候，一擊斃命！’”

“‘這把劍，若是也變得光芒萬丈，人盡皆知，那還叫什么暗劍？那不成燒火棍了嗎？’”

“‘再說了，名氣那玩意兒有何用？’他當時撇了撇嘴，一臉不屑?！疄榱藗€虛名，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碰，活得跟個木偶似的，多累？”

“哪有現在這樣，想喝酒就喝酒，想聽曲就聽曲來得痛快？人生在世，不就圖個舒坦嗎？老將軍，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蒙武復述完這番話，整個章臺宮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嬴政依舊端坐在龍案之后，面無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早已翻涌。

他雖然知道自己這親弟弟不簡單，但卻還是遠超了自己的想象。

那放浪形骸的表象之下，竟隱藏著如此深沉的智慧與如此決絕的擔當！

太陽與陰影……

明君與暗劍……

好一個嬴成蟜！

好一個他的親弟弟！

他將所有的榮耀與光芒都推給了自己，自己卻甘愿沉淪于黑暗，化身為帝國最鋒利、最隱秘的守護者，默默承受著世人的誤解與唾罵。

那個混賬……那個混賬東西……

嬴政的眼眶，竟微微有些發熱。

他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所有的情緒都已隱去，只剩下君臨天下的平靜。

“朕，知道了?！彼卣f道，聲音聽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