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殿內彌漫的沉重氣氛，卻隨著嬴政眼底深處那抹不易察覺的溫情，悄然消散了幾分。

他閉目養神片刻，再睜開時，眼中已無方才的波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邃的思慮。

蒙武所言，猶如撥開重重迷霧，讓那個在自己心中一直模糊不清的弟弟，忽然變得立體而清晰起來。

“蒙家……在那小子心中，竟有這般分量嗎？”嬴政在心底輕嘆。

他想起嬴成蟜平日里對蒙武的“老將軍”尊呼，總帶著幾分憊懶中的親近。

彼時只當是那小子對老臣的敬重，如今想來，其中竟藏著更深的情誼。

這讓嬴政心中涌起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

既有對弟弟深藏不露的驚嘆，也有對自己未能完全洞悉這份親情的些許懊惱，但更多的，卻是身為兄長的欣慰與自豪。

原來，他并非孤身一人背負這天下重擔，在陰影深處，還有一把鋒利的暗劍，默默守護著大秦的基石。

他重新看向蒙武，方才的帝王威嚴已然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幾分難得的溫和。

“蒙卿，你此番北上，路途遙遠，北疆苦寒，務必保重身體。”嬴政沉聲叮囑，語氣中帶著真切的關懷，“蒙家世代忠烈，為我大秦戍邊，功在社稷。朕心甚慰，亦感愧疚。待北疆戰事平定，朕定當論功行賞，絕不虧待蒙家。”

蒙武聞言，心頭一暖，躬身再拜：“臣為大秦效力，乃是本分，不敢言功。陛下日理萬機，亦當保重龍體，方是天下之福。”

君臣二人又簡短地嘮叨了幾句家常，嬴政見蒙武面色疲憊，便揮了揮手：“卿一路勞頓，先行退下歇息吧。北疆之事，朕會命廷尉府加急籌備。此去邊關，望卿多加小心。”

“謝陛下隆恩！”蒙武再次行禮，然后緩緩轉身，步履沉穩地退出了章臺宮。

隨著蒙武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寬闊的章臺宮內，再度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殿頂鎏金巨龍口中的香爐，裊裊升騰著幾縷青煙。

嬴政依舊端坐龍案之后，目光落在空蕩蕩的殿門處，久久不語。

蒙武帶來的消息，像是一記重錘，敲開了他內心深處緊鎖的某種認知，讓他對自己的親弟弟，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與信任。

他想起嬴成蟜那張總是帶著玩世不恭的臉，原來，那些斗雞走狗、眠花宿柳的傳聞，那些“不成器”的罵名，竟是他親手為自己披上的偽裝。

“好一個長安君……好一個暗劍！”嬴政輕聲自語，聲音低沉而復雜，蘊含著難以言喻的驕傲與心疼。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聲輕微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寂靜。

趙高走到龍案前三步處，恭敬地垂首：“陛下，黑冰臺傳來消息，蓋聶……回來了！”

“哦？”嬴政聞言，原本沉靜的面容上，瞬間綻放出一抹驚喜。

他猛地從龍案后站起身，臉上那份疲憊與思慮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喜悅。

蓋聶！

天下第一劍客，亦是他嬴政最為信任、也最為欣賞的親信。

蓋聶雖隸屬于黑冰臺，但其職責卻遠超尋常。

他不僅是嬴政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更是他身邊最堅固的一道屏障。

這些年來，蓋聶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嬴政身側，既是帝王的影衛，也是帝王的朋友。

前陣子，為了處理一件與秦國祖地相關的私事，一件只有嬴政自己才知曉其深遠意義的要事，他不得不將蓋聶派遣至上郡。

那件事牽涉甚廣，又極為隱秘，容不得半點差池，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尋常的黑冰臺密探，乃至蒙家這樣的將門，都無法觸及其核心。

唯有蓋聶，以其絕世劍術與超凡的忠誠，才能擔此重任。

如今，蓋聶歸來，不僅意味著那件要事已然妥善解決，更意味著他最信任的臂膀，又回到了身邊。

“好！好！好！”嬴政連道三聲“好”，語氣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振奮。

他大步走到殿前，臉上笑容前所未有地明朗。

“快！宣蓋聶覲見！朕要親自聽他稟報！”嬴政急切地吩咐道。

然而，嬴政的話音剛落，殿內便響起了一道輕微到幾乎不可聞的破空聲。

“唰！”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憑空出現在大殿之中。

那人身形修長，背負長劍，面容冷峻，雙眸深邃如古井，正是蓋聶！

他身形筆直地立于嬴政面前，仿佛從未移動過分毫，又仿佛一直都在那里。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站在一旁的趙高當場嚇得魂飛魄散。

他身為中車府令，掌管宮廷內外，何曾見過如此膽大妄為之人？

不待陛下宣召，竟敢直接闖入章臺宮！

這簡直是對帝王威儀的莫大挑釁！

“放肆！”趙高尖聲怒斥，臉色煞白，指著蓋聶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你……你竟敢不聽宣召，擅闖大殿！這是何等罪過！陛下在此，豈容你如此無禮？！”

蓋聶聞言，那雙古井般的眼眸只是淡淡地瞥了趙高一眼，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螻蟻。

他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剛剛，陛下宣了。”

趙高瞬間啞口無言。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無法反駁。

確實，陛下方才說了“宣蓋聶覲見”，只是……只是蓋聶出現得太快，快到超越了所有規矩，所有常理！

這根本不是“宣”的流程，而是直接“現身”！

然而，一旁的嬴政卻完全沒有在意這些細節。

他此時滿心歡喜，大步上前，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蓋聶的肩膀。

“蓋聶！你辛苦了！”嬴政關切的詢問，“上郡之事，可還順利？”

蓋聶依舊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面對嬴政的熱情，他只是微微頷首：“不辛苦。”

這般冷淡的回應，讓趙高在旁邊看得直皺眉頭。

他忍不住又小聲提醒道：“蓋大人，面見陛下，當稱‘陛下’，不可忽視禮儀……”

然而，蓋聶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趙高，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語。

而嬴政，更是毫不在意，他反而轉過頭，對趙高揮了揮手。

“趙高，你先下去吧。朕有要事與蓋聶商議。”嬴政的語氣平靜。

趙高心中頓時生出一股小小的憋屈。

他堂堂中車府令，陛下身邊的第一心腹，竟被蓋聶這般無視，而陛下也對此視而不見，甚至為了蓋聶而將他直接支開。

這讓他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甘與嫉妒。

但帝王的命令，他不敢違抗。

趙高只能強壓下心中的不快，再次恭敬地躬身行禮，然后帶著一肚子郁悶，緩緩退出了章臺宮。

殿門在他身后悄然合攏，將所有的喧囂與不甘，都隔絕在外。

待到趙高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殿內只剩下嬴政與蓋聶二人，嬴政這才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他重新回到龍案后坐下，目光炯炯地盯著蓋聶，沉聲問道：“上郡之事，辦得如何？可有異常？”

蓋聶沒有多言，只是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用宣紙包裹的秘報，雙手呈上。

那宣紙質地細膩，觸手溫潤，非尋常竹簡木牘可比。

嬴政接過秘報，目光落在包裹秘報的宣紙上，神色不由得一愣。

“這……這就是宣紙？”嬴政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他抬起頭，看向蓋聶，語氣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興奮，“宣紙……可以量產了？”

他太清楚這東西的來歷了。

這纖薄而堅韌的紙張，正是自家那個“不成器”的親弟弟，長安君嬴成蟜搗鼓出來的“奇物”。

早在數年前，嬴成蟜就曾展示過這紙張的神奇之處，比竹簡輕便，比帛書廉價。

嬴政當時便眼饞不已，深知這東西一旦推廣開來，對大秦的文教、政務乃至軍事，都將產生翻天覆地的影響。

他曾多次向嬴成蟜提及推廣之事，卻都被那小子以“時機未到”為由婉拒。

嬴政本以為，這宣紙仍舊只是嬴成蟜府中工坊的私藏，沒想到，今日竟然在蓋聶呈上的黑冰臺秘報中見到了！

這豈不是意味著，宣紙已經開始在小范圍內流通，甚至被黑冰臺這樣的機密機構所使用了嗎？

面對嬴政的詢問，蓋聶依舊是那副古板而直接的模樣。

他淡淡地回應道：“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