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躬身退回自己的座位，馬車內再次恢復了平靜，只剩下車輪碾過馳道的沉悶聲響。

嬴成蟜閉上了雙眼繼續休息。

……

咸陽宮，章臺宮內。

夜色已深，巨大的宮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

高大的銅鑄鶴立燈中，鯨魚油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聲，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桐油與墨香混合的氣味。

龍案之上，堆積如山的奏簡幾乎要將端坐其后的人影淹沒。

那道身影，挺拔如山，巍然不動。

即便只是一個背影，也透著一股睥睨天下，威加四海的無上氣魄。

正是大秦帝國的至高主宰，始皇帝，嬴政。

他剛剛處理完今日文書，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眉心。

趙高輕步的來到他的身后，動作輕柔地為他按捏著肩膀。

那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

嬴政沒有睜眼，只是從鼻腔里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嗯”，算是回應。

他享受著這片刻的放松，緊繃的神經也隨之舒緩下來。

“咸陽城內，近來可還安穩？”嬴政隨口問道。

作為帝王，即便身處深宮，他的觸角也必須延伸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也是需要做的，畢竟天下剛定沒有幾年，容不得疏忽。

趙高伺候的動作絲毫未停，腦中卻已在飛速運轉，將黑冰臺匯總來的信息進行篩選和梳理。

他知道，陛下問的“安穩”，絕非市井小民的雞毛蒜皮，而是指那些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動。

“回陛下，咸陽城內一切如常。只是有幾件小事，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趙高思索了片刻后才開口詢問道。

“講。”嬴政言簡意賅。

“是。”趙高躬了躬身，繼續說道：“廷尉李斯大人近日閉門謝客，據聞是在家中潛心研究法家典籍，似有所悟。”

“御史大夫馮去疾大人府上倒是賓客盈門，多是些儒生宿老，時常聚會議論古今，偶有抨擊朝政，但并沒有流傳出去。”

他頓了頓，停頓了一下，又輕描淡寫地拋出了一個信息。

“還有，今日午時，長安君殿下去了城南新開的倚翠樓。聽聞那倚翠樓別出心裁，網羅了不少罪官家眷。長安君興致頗高，一口氣點了五位姑娘在雅間作陪，直到申時方才離去。”

說完這句，趙高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嬴政。

他看到，嬴政的眉毛不易察覺地挑動了一下，但并未作聲。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剛剛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種更加不經意的口吻，拋出了真正讓他感到困惑的消息。

“此外……還有一事，頗為蹊蹺。”趙高壓低了聲音：“黑冰臺密報，上將軍蒙恬，已于三日前，秘密脫離了南下的欽差隊伍，昨日深夜，已潛回蒙府之中，至今未曾外出。”

這個消息，趙高在得到之時，幾乎以為是黑冰臺的情報出了差錯。

他整個人都懵了。

蒙恬是誰？

那是蒙家的麒麟兒，是大秦軍方新生代的第一人，更是公子扶蘇最堅定、最核心的支持者！

在趙高看來，蒙恬之于扶蘇，便如他趙高之于陛下，是影子，是利刃，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公子扶蘇此去江南，名為巡查水患，實則調查貪腐大案，矛頭直指盤根錯節的江南世家。

此行之兇險，不言而喻。

陛下讓蒙恬率領三千黃金火騎兵護衛，正是為了確保扶蘇萬無一失。

可現在，這位最重要的護衛，竟然在半途中，一聲不吭地跑了回來？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難道是蒙家與扶蘇公子生了嫌隙？

不可能！

蒙家三代忠良，蒙恬更是將扶蘇視若己出，絕無可能臨陣脫逃。

難道是蒙家有變？

更不可能！

蒙驁、蒙武兩人在軍中的威望，可以說深入人心，蒙氏一族在大秦根深蒂固，忠心耿耿，斷不會行此不智之舉。

趙高當時想了無數種可能，卻又一一推翻。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這背后到底隱藏著何種玄機。

這步棋，太怪了，怪得讓他心中發毛。

聽到最后一個消息，嬴政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深邃如星空的眸子里，沒有絲毫波瀾，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沉默了片刻，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良久，他才冷哼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這個混賬東西！”

趙高心中一凜，不知陛下罵的是誰。

“整日里便知吃喝玩樂，流連于煙花柳巷，成何體統！身為大秦君侯，竟做出此等荒唐之事，簡直是丟盡了王室的顏面！”嬴政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趙高立刻明白過來，陛下這是在罵長安君嬴成蟜。

他連忙低下頭，噤若寒蟬，不敢接話。

他知道，陛下雖然嘴上罵得兇，但對這位唯一的弟弟，卻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從未真正苛責過。

果不其然，嬴政罵了兩句，便將此事揭過。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顯然，真正讓他上心的，是后面那件事。

他的手指在龍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聲都仿佛敲在趙高的心上。

“去，宣蒙武入宮覲見。”嬴政淡淡地吩咐道。

趙高心中一動，立刻應道：“是！”

他轉身欲走，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陛下，上將軍蒙恬既已回府，是否要一并傳召入宮？”

這是一個極為精妙的試探。

若是陛下同意，則說明此事或許只是蒙恬的私人行為；

若是陛下否決，那這背后，便必然有更深層次的考量。

“不必。”嬴政的回答斬釘截鐵，不帶一絲猶豫，道：“恬兒此時，還不能露面。”

他頓了頓，深邃的目光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聲音變得低沉而悠遠：“待扶蘇抵達江南，方是其現身之時。”

短短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趙高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瞬間醍醐灌頂，之前所有的困惑與不解，在這一刻盡數煙消云散。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蒙恬離隊，并非私自行事，而是奉了陛下的密詔！

趙高的后背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為自己之前的揣測感到一陣后怕，也為帝王的心術感到由衷的戰栗。

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不，這比暗度陳倉更為高明，這簡直是“卸甲藏鋒，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