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打擾一下。”普佐的聲音有些沙啞,和他粗壯的體格不太相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那些傳統派作家們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奇怪這個沉默的年輕人是誰,又是誰把他放進來的。而遠處那些嬉皮士們,則投來了看熱鬧的眼神。
“我……我只是想問兩個個問題。”普佐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投向了房間里最黑暗的那個角落。
“你們一直在討論文學,討論什么權利。但我很感興趣的辛納特拉那個報道卻被你們忽略了。”
“辛納特拉不是小說人物。他是真實的。他有權力,真正的權力。他一句話就能讓一個人飛黃騰達,也能讓一個人徹底完蛋。他身邊圍繞的不是你們筆下的那些虛構角色,而是真正的政客和黑幫。”
整個講堂鴉雀無聲。
諾曼·梅勒皺起了眉頭,卡波蒂則饒有興致地挑起了一邊眉毛。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普佐繼續說,完全無視了那些大人物探尋的目光,“在你們看來,一個像辛納特拉那樣的男人,一個擁有金錢、名望和絕對權力的人,他到底在恐懼什么?是恐懼感冒本身,還是恐懼感冒所揭示出來的他并非無所不能這個事實?”
這個問題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入了今晚所有討論的核心。
卡波蒂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來挽回局面,比如“文學的真實性與現實的真實性是兩個概念”,或者“作家的想象力可以超越任何威脅”。
雖然卡波蒂在后世創作了不少這種非虛構主義的作品,甚至一度成為新新聞主義的代表人物。
但在《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之前,還從沒有一個人這么嘗試過。
現在卡波蒂敏銳地差距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眼神忽然敏銳了起來,進入了沉思的狀態。老實說,他今天只是打算放松一下的。
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從普佐目光所及的那個最黑暗的角落里傳了出來。
“你不用把他當成國王,也不用把他當成魔鬼。”
普佐循聲望去。角落的陰影里,坐著一個男人。
直到他開口,普佐才注意到他。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看到一個瘦削的輪廓,以及指間一點忽明忽暗的煙頭火光。
那個男人繼續說道,他的語速很慢,像是在仔細思考。
“他恐懼的是失控。”男人回答道,“一個習慣于掌控一切的人,掌控他的聲音,他的事業,他周圍所有人的情緒。當他突然發現,他連自己身體里一個小小的病毒都無法控制。這不是生理上的小問題,這是對他整個權力體系的象征性顛覆。他害怕的不是流鼻涕,他在怕這個小小的失控會像一道裂縫,最終讓他親手建立的帝國分崩離析。他害怕的,是被遺忘。”
這個回答沒有引用任何哲學理論,但它充滿了洞察力。
普佐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他沒有坐下。
“我的第二個問題。也關于權力。”普佐說,“今天在座的幾位先生,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權力的話語者。他們的文字可以影響選舉,可以定義一代人,可以把一個無名小卒變成名人,也可以把一個名人變成小丑。但您的文章讓我思考另一種權力。一種沉默的權力。”
他頓了頓,組織著語言。
“我的家人是意大利移民。對他們來說,沉默是一種生存法則。面對不公,我們沉默;面對歧視,我們沉默。我們把憤怒和野心都藏在沉默背后,等待機會。而辛納特拉的成功,就在于他打破了這種沉默。他用他的聲音,他的傲慢,替所有沉默的意大利人出了口惡氣。
所以,當您把他描繪成一個內心充滿恐懼的囚徒時,我父親認為這是一種背叛。他在飯桌上問我,我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權力象征,為什么要被一個外人如此輕易地戳破?”
普佐環視了一周,最后目光還是回到了那個男人身上。
“所以,我的問題是。作為作家,我們的責任究竟是什么?是去維護一個族群賴以生存的、哪怕是虛假的權力象征,還是不顧一切地去揭示那個象征背后,那個令人不安關于人性的真相?我們究竟應該忠于‘我們的人’,還是忠于‘寫作本身’?”
這個問題問完,連諾曼·梅勒都陷入了沉思。
他一生都在用寫作來確立自己的地位和權力,但他從未從這個角度——
一個沉默族群的角度,
來思考過權力的意義。
卡波蒂則第一次收起了他那慣有的嘲諷微笑,若有所思地看著普佐,好像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的物種。
現在,整個講堂的焦點,終于從那些喧鬧的文學巨星,轉移到了這兩個此前一直默默無聞的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身體微微前傾,他看著普佐,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贊許。
“寫作本身,不應該有任何忠誠的對象,除了真實。”那個男人緩緩說道,“如果我們開始考慮維護誰的象征,照顧誰的感情,那我們寫出來的東西,就不是文學,而是宣傳品,是公關稿。
一個健康的族群,不需要一個脆弱到無法被審視的偶像。真正的尊重,不是把他供在神壇上,而是敢于直視他的全部。他的光芒,以及他光芒之下的所有黑暗、恐懼和矛盾。因為那些東西,才是我們所有人,無論是不是意大利人,都共通的人性。”
“你們的問題,在于你們的工具箱已經生銹了。”他直白地說,“你們手里的工具,要么是小說,要么是新聞。小說善于挖掘內心,但它必須聲明自己是虛構的,這削弱了它的沖擊力。”
他轉向普佐,眼神變得專注起來,點燃一支煙,卻意外地被嗆了幾口。
米勒教授笑了起來,瀟灑地遞給那個男人一根雪茄。
“你問怎么寫一個有權力的人。答案是,你不能再遵守舊的規則。你必須打破那道你們剛才說的‘神圣的墻’。你要把小說家的工具,用在新聞記者的素材上。你要像小說家一樣,構建場景,描寫細節,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但同時你又要像記者一樣,立足于你采訪和觀察到的一切真實。你不能編造,但你可以推斷和重現。”男人說
“你用這些細節,這些小說的筆觸,去勾勒一個比客觀事實更深層的真實。
一種情緒的真實。”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
“舊的模式已經無法解釋這個復雜的世界了。我們需要一種新的東西。一種新的新聞報道方式。一種姑且稱之為‘新新聞主義’的東西吧。”
“新新聞主義”。
這個詞被他說出來的時候,顯得如此新鮮,又如此恰當。
它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不僅創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寫作方法,他還當場為它命了名。
卡波蒂重復著這個詞,有些激動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燃,手在抖。他已經有幾年沒有寫出滿意的作品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有種被打動的感覺,那個名為“新新聞主義”的東西好像為他指出了一條道路。
“這種新的新聞主義,”那個男人繼續對普佐說,“它的核心不是去審判,而是去理解。你之所以會問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你來自一個權力真實存在的世界。你明白那種力量的沉重和誘惑。所以你不能用那些知識分子的道德標尺去簡單地衡量他。你要做的,是找到他的癥狀。然后,用小說家的眼睛,記者的筆,把它寫出來。”
他走了幾步,伸出手,普佐下意識地和他握了握。
那人的手很冷,而且很瘦。
“當你能讓一個碼頭工人,在讀完你的文章后,覺得那個不可一世的辛納特拉,‘他媽的,原來也和我一樣會因為感冒而煩躁’時,你就抵達了‘新新聞主義’想要抵達的真實。”
“說得太好了!”米勒教授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走上前,熱情地拍了拍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各位,我想我忘了介紹。這位,就是文斯。這篇《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的作者。”
普佐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來晚了,他沒認出來誰是文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向誰提問。
他看著面前這張年輕的臉,感覺自己像個赤身裸體的孩子。
這個叫文斯的男人,不僅回答了他的問題,還看穿了他問題的來源,看穿了他背后的家庭,以及他內心深處那團關于權力和人性的迷霧。
文斯對著普佐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他轉過身,對那些目瞪口呆的傳統派作家們露出了一個算不上友好的微笑。
“至于文學,”他說,“如果文學只是在安全的書房里,用華麗的辭藻去虛構一些無傷大雅的人性困境,那么,這種文學已經死了。它唯一的功用,就是讓寫作者和閱讀者,都能心安理得地忘記,在這個世界的另一些角落里,正有人因為一場小小的感冒,而決定著別人的生死。”
“以前我很喜歡一個華夏的作者,名字叫treeman,在我眼里,他超出了某種文學的概念。建議大家可以去讀讀。”
說完,他沒有再理會任何人,徑直穿過人群,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推開門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屋子的沉默,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煙味。
普佐也轉身離開了,轉身追上了文斯。
“等等。我叫馬里奧·普佐。”普佐氣喘吁吁地叫住文斯。
“你再說一遍?”文斯緩緩地回頭。
“馬里奧·普佐。”普佐愣了一下。
文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教父》的作者?
見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