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馬里奧·普佐
- 美利堅文豪1956
- 無聊邊緣
- 3421字
- 2025-08-25 23:37:04
舊金山,一戶意大利裔家庭的晚餐桌上。
老安東尼奧把一塊沾滿番茄醬的肉丸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著。他家的餐廳墻上,掛著兩張裝裱起來的照片,一張是教皇,另一張就是年輕時的弗蘭克·辛納特拉,那雙藍色的眼睛即使在黑白照片里也顯得炯炯有神。
他的大兒子,在碼頭工會工作的尼爾,把一份皺巴巴的《鄉村之聲》拍在桌子上,油漬和報紙的油墨混在一起。
“爸,你看了這個嗎?就是這玩意兒,今天整個舊金山都在傳?!?
安東尼奧的妻子索菲亞從廚房端著一大盤意面走出來,看到報紙,立刻畫了個十字:“哦,圣母瑪利亞,快把這臟東西從餐桌上拿開,尼爾!這上面寫的都是魔鬼的謊言!”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謊言,”尼爾的弟弟,正在讀社區大學的普佐拿過報紙,饒有興致地讀了起來,“《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這標題就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尼爾粗聲粗氣地說,“我今天聽人念了一段。那個狗娘養的作者,說弗蘭克像個被寵壞的孩子,說他身邊的人都怕他。他還嘲笑弗蘭克的穿著,說他戴著假發!這是純粹的侮辱!”
“他真的戴假發嗎?”普佐抬頭問,眼神里充滿了好奇。
“閉嘴,普佐!”老安東尼奧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像教堂里的管風琴?!斑@不是假發的問題。這是尊重的問題?!?
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
“弗蘭可是我們的人。他是從霍博肯這個鬼地方走出去的,他讓全世界都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想當年,我們意大利人在這里被叫做什么?‘Wop’,‘Dago’(相當于“下等意大利人”、“土佬”),我們被當成二等公民。是弗蘭克,用他的歌聲,用他的成功,為我們贏回了尊嚴。他告訴那些高高在上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我們意大利人不是只會做披薩和開黑幫的小角色,我們也能成為藝術家,成為明星,成為美利堅夢的一部分?!?
老安東尼奧的目光投向墻上的照片,眼神變得柔和起來。
“他或許脾氣不好,或許有些……你知道的,他的朋友里有些復雜的人。但他是我們的國王。你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去嘲笑一個國王感冒了,流鼻涕了。你不能這么做。這是背叛。”
“可爸,如果文章寫的是真的呢?”普佐小聲地辯解,“如果他真的就是那樣一個人呢?我們喜歡的只是他的歌聲,不代表我們必須喜歡他的一切?!?
“那不一樣!”尼爾一拳砸在桌子上,盤子都跳了起來,“你這個在大學里被洗腦的小子懂什么!他們攻擊弗蘭克,就是在攻擊我們!那個叫文斯的作者,我打賭他是個猶太人,或者是個自以為是的美利堅精英階層。他們看不起我們,他們嫉妒弗蘭克的成功,所以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抹黑他!”
“這跟族裔有什么關系?”普佐爭辯道,“這是新聞自由!”
“去你的新聞自由!”
“都住口!”老安東尼奧喝止了兩個兒子的爭吵。餐廳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索菲亞在胸前默默畫著十字的細微聲音。
“普佐,”老安東尼奧看著小兒子,語氣沉重地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在這個國家,有些東西比事實更重要。那就是忠誠,是我們的根。弗蘭克就是我們的根的一部分。今天,有人想砍斷它。我們不能答應。”
他重新拿起刀叉,但再也沒有胃口吃下任何東西。
普佐把最后一點意面卷到叉子上,塞進嘴里,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那份報紙。
他叫馬里奧,馬里奧·普佐。
……
和父親爭論不會有任何結果。
在家里躺了一天后,普佐收到了一個讓人興奮地消息。
他投稿給學校文學社的一篇短篇小說,被一位客座教授看中了。教授的名字叫米勒,一個在舊金山文藝圈里小有名氣的人物。他邀請普佐參加他組織的一場文學沙龍,說那里會有一些還算有名的作家,也許能給普佐這個年輕人一些啟發。
普佐為此興奮了好幾天。他想象中的沙龍,應該是像海明威在巴黎時那樣,人們在煙霧繚繞的咖啡館里,喝著苦艾酒,激烈地討論著福克納和喬伊斯,句句都是機鋒,字字都是思想的火花。
然而,當他按照地址找到地方時,才發現自己的想象力是多么貧乏,或者說,是多么的古典。
這個時代的沙龍,尤其是在舊金山這種地方,你很難分清它和一場迷幻派對有什么本質區別。
說得難聽點,空氣里彌漫的那股甜膩又辛辣的氣味,燈光調得比地下酒吧還暗,男男女女或坐或躺,姿態親昵得讓普佐懷疑,等主講人一開始念詩,底下的人是不是就要開始脫衣服,把一場文學交流會變成一場古羅馬式的淫趴。
普佐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環顧四周。
一些年輕的女性穿著暴露的裙子,和留著長發的男人摟抱在一起,舉止親昵。角落里,甚至有人旁若無人地抽著卷起來的大麻,空氣中那股甜膩的香味似乎就是從那里飄來的。
那股甜膩的香味讓普佐的鼻子有些發癢,他皺了皺眉,往角落里縮得更深了些。
他是個體格魁梧的年輕人,肌肉是在碼頭和鐵路貨場干活時練出來的,在這群蒼白瘦削眼神迷離的文化人中間,他感覺渾身都不自在。
客座教授米勒,一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手,試圖將眾人的注意力集中起來。
“好了,各位,各位!安靜一下!”米勒的聲音被背景里不知是誰帶來的手鼓聲襯得有些微弱,“很高興今晚能請到這么多朋友。我們有詩人,有小說家,有批評家……思想的盛宴,不是嗎?今天,我們不設具體議題,大家可以自由聊聊最近在讀什么,或者有什么新的創作構想?!?
米勒的話音剛落,一個角落里就爆發出了一陣壓抑的笑聲,顯然,對于那幾個躺在沙發上吞云吐霧的年輕人來說,“思想的盛宴”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普佐的目光越過那些嬉皮笑臉的年輕人,落在房間另一側的一小群人身上。
那幾個人他倒是認了出來。諾曼·梅勒,杜魯門·卡波蒂這些已經成名的作家居然也被請了過來。
那才是他想象中作家該有的樣子。
普佐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豎起耳朵,想聽聽這些成名人物在聊些什么高深的話題。
“……小說的本質,我的朋友們,是男子氣概的終極考驗!”諾曼·梅勒揮舞著一只粗壯的手臂,差點打翻旁邊一位女士的酒杯,“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一次出拳!每一個段落,都是一場拳擊賽!我們作家,不是在打字,我們是在用靈魂和打字機進行一場血淋淋的至死方休的搏斗!”
坐在他對面的,是杜魯門·卡波蒂。
“哦,諾曼,親愛的,”他慢悠悠地說,“別那么激動,你的男子氣概都快從你那件粗花呢夾克里溢出來了,收收肚子吧。說真的,你那套理論早就都過時了?!?
卡波蒂說完,還對著梅勒眨了眨眼,那副神情好像在說“你流汗的樣子真不可愛”。
梅勒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整個講堂變成了一個大型的自我表達現場。
米勒教授擦了擦汗。他幾次試圖把話題引向今晚真正的主角。
那個寫了一篇關于辛納特拉感冒的文章的年輕人,但他的聲音每次都被文學巨擘們的滔滔不絕給淹沒了。
“呃……謝謝,梅勒先生,非常……有力的觀點。那么,文斯先生,作為《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的作者,您對‘權力’這個主題……”
“權力?我對弗蘭克·辛納特拉可不感興趣?!泵防樟⒖虛屵^話頭,“權力就是當你的書能讓肯尼迪總統都打電話給你!權力就是你敢在電視上跟威廉·巴克利對罵!而不是寫某個過氣歌手的喉嚨痛!”
“別這么刻薄,”卡波蒂用手帕輕輕沾了沾嘴角,“弗蘭克·辛納特拉在這篇報道里算是個小說人物。”
“小說人物?”一個頭發已經半禿的男人搖晃著杯子里的冰塊,“我搞不明白這到底算什么。是新聞報道嗎?里面充滿了作者自己的揣測和場景描寫,像小說一樣??梢f是小說,他又用了真名真事。這簡直是把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攪和在了一起,像一盤亂糟糟的炒蛋?!?
“嘩眾取寵罷了?!弊谄兆襞赃叺哪腥似擦似沧欤八緵]有采訪到辛納特拉本人,不是嗎?而且他破壞了界限,小說和非虛構之間的那道神圣的墻,被他鉆了個洞。這是對兩種體裁的背叛。”
普佐坐在后面,感覺自己像在看一場荒誕派戲劇。
這里不少人名氣大得嚇人,他們的書他也都讀過,并且真心佩服。
但此刻,坐在這里,他感覺和他們說的不對。
米勒教授徹底放棄了。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用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說:“好了,我想……我們可以開放給現場提問了?!?
立刻,一只只手臂冒了出來,問題全都精準地投向了那些大人物。
“梅勒先生!您認為作家的終極形態是拳擊手還是總統?”
“卡波蒂先生!請問您是如何做到既刻薄又迷人的?”
他們的討論讓普佐胃里一陣翻騰。
普佐把空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發出的聲音不大,但在那群作家的談話間隙里,卻顯得格外突兀。幾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普佐感覺血液涌上了頭頂。酒精、失望、以及壓抑了一整晚的格格不入,在此刻匯成了一股沖動。
他來晚了,錯過了沙龍的開場,他甚至不知道這里誰是誰,更不用說認出那個掀起滔天巨浪的文斯了。
但他覺得,如果再不開口說點什么,自己就會被這間屋子里的空氣憋死。
他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
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差點撞翻了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