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中城區,一家僅限會員的俱樂部酒吧。
幾個編輯圍坐在一起。
“霍華德瘋了嗎?”一個年輕編輯說,“他居然給了這個叫文斯的新人整整十頁的篇幅。”
“如果你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我也給你二十頁。”資深編輯哈羅德呷了一口咖啡,眼神里滿是贊賞,“你們注意到沒有?他沒有直接采訪辛納特拉,一次都沒有。他通過采訪辛納特拉身邊所有的人。他的司機、保鏢、助理、朋友,甚至是他的前妻。從側面勾勒出了一個無比真實立體的形象。這簡直是新聞寫作上的一場革命!”
“他把小說的技巧用在了非虛構寫作上。”另一個編輯補充道,“那些場景描寫,那些心理活動的揣測,簡直比小說還要精彩。感冒在這里成了一個隱喻,象征著權力的失控和巨人偶爾顯露的脆弱。天才,這絕對是天才的想法。”
“這個文斯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聽說是西海岸來的,一直在寫些不溫不火的詩。”
“看來西海岸不只有垮掉派和嬉皮士,還能長出這樣一棵嚴肅文學的苗子。去,查查他的聯系方式,下一期的稿子,我們必須約到。”
而他們所在的卡座邊上,面對面坐著兩個沉默不語的男人。
他們聽完了旁邊的對話。
斯隆·威爾遜面前的馬提尼杯壁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水珠。
坐在他對面的是他的老友兼編輯理查德。理查德有些尷尬地喝了一口酒。
他面前同樣放著一份被翻得起了毛邊的《鄉村之聲》。
他猶豫了很久,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斯隆,”理查德終于說道,“你還記得前段時間罵你的評論嗎?”
威爾遜攪動橄欖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當然記得,雖然表面上并不在意。但那份冒犯,至今仍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記憶的深處。
“我記得他,”威爾遜平靜地回答,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一個憤怒的年輕人。他們總是需要通過攻擊一些既有的東西來確立自己的存在。這很正常。”
“那么,”理查德將那份《鄉村之聲》推到桌子中央,用手指點了點那個署名,“你應該認識一下他。他叫文斯。就是他,寫了這篇讓整個美利堅都快瘋掉的文章。”
威爾遜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個名字上。他沉默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冰冷的馬提尼。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熟悉的灼熱感。
“是他啊。”威爾遜的聲音聽不出是贊賞還是嘲諷,“看來他找到了一個比我更值得他攻擊的目標。”
“攻擊……這個比喻太恰當了。”理查德苦笑了一下,“我讀了這篇文章,威爾遜。我必須承認,我的一部分,作為編輯的那一部分,感到嫉妒和恐懼。而我的另一部分,作為你的朋友,感到憤怒。”
“憤怒?”
“是的。因為我在這篇文章里,看到了他攻擊你時所用的同一種武器。那是一種……怎么說呢,一種殘忍的誠實。他完全不在乎對象的尊嚴,不在乎所謂的體面和規則。他像一個冷酷的外科醫生,在不施麻藥的情況下,活生生地解剖他的目標,然后把所有血淋淋的內臟都展示給公眾看。去年,那個被解剖的,是你的小說人物,是你所代表的那個沉默的一代。而今天,輪到了弗蘭克·辛納特拉。”
理查德拿起報紙,翻到了其中一頁。
“你聽聽這段,他寫辛納特拉身邊的一個跟班:‘他臉上那種努力取悅的笑容,就像一面被打磨得過亮的廉價銀器,映照出的不是忠誠,而是恐懼。他存在的全部意義,似乎就是為了在辛納特拉咳嗽之前,遞上那塊真絲手帕。’這刻薄得讓人不寒而栗。但該死的,你讀的時候,你就是相信這是真的。”
威爾遜沒有說話。
他能想象出那個畫面。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那個叫文斯的年輕人來寫自己,他會用怎樣惡毒但又精準的筆觸,來描繪他攪動馬提尼時手腕的細微顫抖,來揣測他灰色套裝之下那顆早已厭倦了循規蹈矩的心臟。
“他去年說我的湯姆·拉斯,說他‘用沉默代替思考,用順從偽裝和平’。”威爾遜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現在看來,他憎恨的不僅僅是我的小說,他憎恨的是沉默和順從本身。”
“沒錯。”理查德說,“他認為這是一種原罪。而辛納特拉,在他筆下,是這種沉默的反面。辛納特拉不沉默,他咆哮,他用權力和暴力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但他和湯姆·拉斯一樣,都在恐懼。一個恐懼失去老板的認可和社會的尊重,另一個恐懼失去觀眾的崇拜和時代的追隨。他們都是囚徒。只不過一個的牢籠是郊區的白色柵欄,另一個的牢籠是比弗利山莊的金色大門。”
威爾遜緩緩地將酒杯放回桌面,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他第一次正視起那份報紙,正視起那個曾經當眾羞辱過他的年輕人的文字。
他忽然明白了。
這是兩代人之間的矛盾。
“我們這一代人,”威爾遜疲憊地說,“我們經歷了戰爭和經濟大蕭條。我們最大的渴望,是穩定,是秩序,是體面。我們穿著灰色的法蘭絨套裝,是因為我們不想引人注目,我們想融入那個巨大可靠的社會機器里,成為一個有用的零件。我們把內心的混亂和絕望,小心翼翼地藏在這身制服下面。我們稱之為成熟。”
他抬起頭,看著理查德。
“而這個叫文斯的年輕人,他和他的同類,他們不想要穩定,他們想要爆裂。他們不想要被隱藏的真相,他們要把所有東西都掀個底朝天。他們認為,我們所謂的成熟,不過是一種懦弱的自我欺騙。所以他攻擊湯姆·拉斯的沉默,也同樣攻擊辛納特拉的喧囂,因為他看透了,這兩者背后是同一種東西——恐懼。一種害怕面對真實自我的恐懼。”
理查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
“所以,你并不恨他?”
威爾遜的嘴角勾起近乎于自嘲的笑容。
“我為什么要去恨一場必然會來臨的暴風雨呢?我只是沒想到,它來得這么快這么猛烈。”他拿起那份報紙,“而且,我也不得不承認……文斯的文字我挺喜歡的。”
他將報紙輕輕地放回桌上,沒有打開它。
在來酒館之前,他就已經讀過了。
在路上出租車司機一邊聽著廣播一邊跟他閑聊。
“嘿,我每天都在紐約的街上開車,載過各種各樣的人。我一直很喜歡他的歌,他的歌聲里有種力量,能讓我在堵車的時候不那么煩躁。但看完這個報紙,我第一次覺得,他和我一樣,也是個會累、會煩、會害怕的普通人。文章里說,他那么有錢,那么有名,卻還是會擔心自己被人遺忘,擔心自己唱不出那個完美的高音。
這讓我想起了我自己,我每天擔心著賬單,擔心著我兒子的學費。謝謝文斯,他讓我感覺,我和弗蘭克·辛納特拉之間,有了一點點聯系。我們都會感冒,我們都有煩心事。”
“你說你也是個作家?”司機在威爾遜下車的時候問。
威爾遜愣了一下,點頭。
“那你認識文斯嗎,能不能幫我要個他的簽名……”
威爾遜擺了擺手,沒有給司機小費。
……
而另一邊,正在成為知名作家的文斯,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今天自己的電話忽然這么多。
因為連之前拒絕讓文斯上班的老板亨德森居然也打來了電話。
他寒暄了一番,才終于極其不好意思地說能不能請文斯要一張弗蘭克·辛納特拉的簽名。
文斯拒絕了,反問他為什么不要我的簽名。
最后一個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文斯疲憊地接通。
“你的意思是,想邀請我參加舊金山州立大學的沙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