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提前完成了《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立刻就找了郵差把稿子寄出去,自己則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大覺。
計劃是有的。比《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他現在更擔心的是和《嚎叫》一起出版的《愛是地獄冥犬》以及《飛越瘋人院》。
當年《嚎叫》的出版在美利堅掀起了轟然大波,現在三本重量級的書同時出版,難以想象那些高官看到后會是怎樣的表情。
估計沒多久,文斯就要和神神叨叨的金斯伯格一起站上最高法院了。
想到這里,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如果是那樣,他需要一套西裝。
他摸了摸口袋,一張一千美元的支票和五百美元的支票早已兌現,除去房租和幾個月的生活費,還剩下不少。足夠他買一套像樣的行頭。
他沖了個澡,刮了胡子,穿上最干凈的一件襯衫,走出了公寓。搭乘有軌電車,去聯合廣場那邊,買一套西裝。
與此同時,在諾布山頂端的費爾蒙酒店的頂層套房里,弗蘭克·辛納特拉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整個舊金山灣。遠處的惡魔島像一塊黑色的礁石,靜靜地臥在霧中。
他的心情糟透了,比他感冒那段時間還要糟。
“還沒找到?整個舊金山,你們找不到一個叫文斯的作家?”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足以讓電話那頭的下屬感到一陣寒意。
《鄉村之聲》的預告通過電報傳到了西海岸。
起初,他只是覺得好笑。又一個想靠他的名字博眼球的無名小卒。他的公關團隊建議他發一封律師函。但在那之前,他動用了一點關系,想看看這篇稿子到底寫了些什么。
于是,一篇剛剛投入舊金山郵筒的稿件,在它開始漫長的跨州旅行之前,它的一個副本,就通過某種高效得令人恐懼的渠道,提前送到了辛納特拉的手中。
這對于他不是難事。畢竟他曾公開表示過,如果不是音樂,他可能就是個純粹的黑幫分子。要知道他是電影《教父》維托·科里昂原型威利·默利剔的教子。為了攀附辛納特拉,眾多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女演員比如夢露、格蕾絲都自愿當他的小情人。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篇充滿陳詞濫調的八卦文章。他準備花五分鐘,然后輕蔑地把它扔進壁爐。
可他讀了整整一個小時。
他讀得很慢,表情從不屑,到驚訝,再到憤怒與驚駭的沉默。
明明那個文斯他沒有采訪過他一個字,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這令辛納特拉感到一種被剝光了衣服的冒犯感。
但在這冒犯感的深處,他又有種前所未有的爽快感。
正像是他喜歡音樂一樣,這篇文章有種讓他欣賞的美感。
這個人必須找到。
他想見一見文斯。
殺不殺另說。
辛納特拉有自己的行事準則。
他在政客中與肯尼迪最為交好。曾經將不少交際花介紹給肯尼迪當情婦,也經常邀請肯尼迪到好萊塢和拉斯維加斯夜夜笙歌,最終也和芝加哥黑手黨一起幫助肯尼迪贏得大選。
有這層關系在,無論文斯做什么,他都能給文斯扣上合適的罪名。
還能讓文斯自己親口說出自己的罪名。
文斯當然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他走進聯合廣場旁的一家高級男裝店,立刻被里面彬彬有禮的店員和一排排昂貴的西裝搞得渾身不自在。他像一頭闖入上流社會宴會的野獸。
他隨便指了一套深灰色的,試穿了一下,感覺像是被套上了一層僵硬的殼。他微微皺了皺眉,對于價格他有些怨言,這特么也太貴了。
思考了半天糾結了半天,最后文斯還是灰溜溜地退了出來。雖然他現在絕對算得上有一點小錢,足夠買幾十件這些西裝,但還是覺得不值得。
列奧啊列奧……什么時候你能把復印機弄好。
我可是一直等著你在。
錢都不敢亂花。
文斯嘆了一口氣。
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見到列奧修好復印機的那天。
他走到廣場邊,準備搭乘纜車回北灘時,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悄無聲息地滑到他身邊,停了下來。
車窗降下,一個戴著墨鏡面無表情的男人探出頭:“文斯先生?”
文斯停下腳步,警惕地看著他。
“辛納特拉先生想見你。”男人說的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后車門被另一個同樣風格的男人從里面打開。
麻煩來了。
霍華德那個老狐貍的預告,終究還是把正主給引來了。
他想過可能會有律師函,可能會有警告。
但他沒想到會是這種陣仗。
他沒有選擇。在任何城市,你都不會對弗蘭克·辛納特拉的邀請說不。
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男人腰間的槍支。
他在心里罵了一句。
真特么要看不到列奧修好復印機了。
車子平穩地爬上陡峭的山坡,開向了諾布山頂的酒店。他們乘坐私人電梯,直達頂樓那間著名的空中酒廊。
白天,這里并不對外營業。整個酒廊空無一人,只有吧臺后面一個沉默的酒保,以及坐在擁有最佳視野的窗邊卡座里的那個人。
弗蘭克·辛納特拉。
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羊絨衫。360度的玻璃窗外,是整個舊金山的全景。他的桌上放著一杯威士忌,和他面前那份稿紙。
文斯的手稿。
文斯被帶到卡座前,那個男人示意他坐下。
坐下后,文斯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幾只黑漆漆的槍口指著自己。
現在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聽霍華德的去寫肯尼迪。
黑手黨們做事比起政客們可更有規矩一些。
那些政客想要處理掉文斯,甚至都不會給文斯說話的機會。
你們黑手黨才是大大的良民啊。
辛納特拉沒有看他,只是用手指輕輕敲著那份稿紙。他的藍眼睛像窗外的海灣一樣深邃。
“《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他終于開口,念出了標題。“你膽子很大,孩子。”
“我只是寫了我看到的。”文斯平靜地回答。
辛納特拉抬起眼,第一次正視他。
“你什么也沒看到。你不在場。”
“我在。”文斯說,“一個好的作家,永遠在場。”
辛納特拉冷笑。
文斯端起服務生剛剛送來的水,喝了一口,“那我們聊點不公開的。比如,拉納·特納。”
聽到這個名字,辛納特拉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這是一個與他同時代的二線女演員,傳聞他們有過一段,但從未被證實,早已被世人遺忘。
“又是一個聽來的名字。”
辛納特拉強作鎮定,卻揮了揮手讓他的手下退下去。
他撩起自己的西裝下擺,露出槍支,叼著煙,平靜地等待文斯繼續說。
文斯瞟了一眼他。
“不只是名字。”文斯說,“1954年,你在拍攝《Suddenly》的時候,和她走得很近。但當時你的生活一團糟,前妻艾娃的離婚官司還沒結束。所以你們很小心。當然同時你還在和夢露勾搭,你曾經在比佛利山租了一間小屋,不是給她住,而是給你自己。你每周二會去那里,不見任何人,只是為了躲開媒體和艾娃的眼線,和夢露打一個小時的電話。”
辛納特拉端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文斯沒有停下。
“還有,你還搞了一個人妻。勞倫在丈夫去世后向你尋求安慰,她可是個漂亮的金發女郎,身材也不錯。結果你和她搞在了一起,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們還訂了婚。當然你不不止他一個人訂了婚,你還向夢露也求了婚,但她還沒有答應。”
“你到底是誰?”辛納特拉終于問出了這句話,震驚地看著文斯。
他已經握住槍支,但他沒有立馬開槍,這些記者真是難纏,你不敢動他們,鬼知道他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已經把消息藏好了,一旦出事就把他們掌握的消息都抖露出去。
哪怕文斯知道的是他的犯罪記錄也無所謂,他有一百種方法擺平。
但偏偏是女人。
他有些頭疼。如果讓這些女人知道了,他不會好受。
“還有,朱麗葉特……也是人妻,人家還沒有離婚,你就和她上了床……”文斯繼續說。
“停……”辛納特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但那不是一個微笑。
他拿起稿紙,翻到其中一頁。“‘名望是一個華麗的牢籠’。你寫的。”
“是的。”
“好吧。我們說說正事。”辛納特拉說,“你一個住在北灘破公寓里,為了稿費發愁的家伙,你懂什么叫名望?”
“我懂什么叫牢籠。”文斯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他的目光越過辛納特拉的肩膀,看到了遠處霧中的惡魔島。
辛納特拉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文章里其實沒有寫任何他的花邊新聞,反而忠誠地記錄了他的狀態。
這說明這小子有自己的職業操守。他剛才說的那些新聞隨便說出去一條都能讓報紙賣爆。
他對文斯忽然有點興趣了。
“好小子。你很有種。”
他將稿紙推到文斯面前。
“霍華德那個老家伙,給了你一千美元?”
文斯沒有回答。
“不夠。”辛納特拉說,“這篇文章,不止這個價。”
文斯愣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威脅、收買、讓他撤稿,唯獨沒有想到這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辛納特拉向后靠在沙發上,拿起酒杯,輕輕晃動著里面的冰塊,“這篇文章,我允許你發表。”
他看著文斯震驚的表情,繼續說道:“所有人都想寫我的皇冠,我的權杖,我的女人。只有你,寫了我頭疼的樣子。你讓那些混蛋知道,我其實也是個普通人。這很好。”
他頓了頓,喝了一口威士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出版后,這篇文章的第一筆版稅,你得請我喝酒。就在這里,這個位置。”辛納特拉指了指桌子,“然后,讓我的裁縫給你做一套真正的西裝。下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得穿得像樣點。”
文斯長長舒了一口氣。
差點就玩完了。
沒想到吧,辛納特拉,我甚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文斯點了點頭,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