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之聲編輯部。

霍華德是個老練的編輯，他知道如何挑動大眾的好奇心，也深諳抬高身價的藝術。在報紙上放出預告只是第一步，他心里還有一個更大膽更瘋狂的計劃。他要把文斯的文章，送給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文學巨匠——歐內斯特·海明威看一看。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在霍華德的腦子里扎了根。他太清楚海明威在文壇的地位了，那是一座所有寫作者都必須仰望的高山。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他那簡潔、硬朗、充滿力量的文風，深刻地影響了整整一代人，包括文斯。

霍華德在文斯的字里行間，看到了海明威的影子。

那種對細節的精準捕捉，那種省略之下潛藏的巨大情感張力。如果能得到海明威的一句美好的評價，這篇文章的地位將瞬間被焊死在傳奇的寶座上。

當然，這也是一步險棋。

海明威晚年脾氣古怪，深居簡出，早已不問世事。

況且，他向來對新聞記者沒什么好臉色。把一篇人物特稿寄給他，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招來一頓毫不留情的嘲諷。但霍華德決定賭一把。他對文斯的稿子有信心，那種信心近乎于信仰。

于是，在一個下午，霍華德關上了編輯部的門，親自坐到打字機前，開始給海明威寫信。他斟酌著每一個詞，既要表達出無比的尊敬，又不能顯得過于諂媚。

“尊敬的海明威先生：

請原諒我的冒昧打擾。我是《鄉村之聲》的編輯霍華德。我知道您早已厭倦了外界的喧囂，但今天，我仍想占用您片刻的時間，與您分享一份可能會讓您感興趣的手稿。

這份手稿的作者是一位名叫文斯的年輕人，目前在舊金山籍籍無名。他正在撰寫一篇關于弗蘭克·辛納特拉的人物特稿，但這并非您想象中的那種新聞報道。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次文學性的探索，一次試圖用非虛構的材料，去構建一座人物內心的‘冰山’的嘗試。

作者的筆法讓我想起了您。他沒有模仿，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契承。那種用最樸素的文字去觸碰最堅硬的現實，從裂縫中尋找詩意的努力。我深知，只有您，才能真正看出這篇作品的價值所在。

隨信附上文章的前半部分。無論您的評價如何，我們都將洗耳恭聽。您的意見，對于一個仍在黑暗中摸索的年輕人來說，將是無價的指引。

再次為打擾您而致歉。

祝您安好。

您忠實的讀者，

《鄉村之聲》編輯部

霍華德”

他將信打印出來，又仔細讀了一遍，然后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將信和那半部手稿。那是專門為此重新謄抄的干凈稿件。他把所有的一同裝進一個厚實的牛皮紙信封里。

地址一欄，他寫下了愛達荷州凱徹姆市的那個地址，一個全世界文學青年都奉為圣地的地方。做完這一切，他沒有讓助理去寄，而是親自拿著信封，步行到中央郵局，將它投進了郵筒。

這件事，霍華德并沒有告訴文斯。他怕給他太大的壓力，也怕希望落空后讓他失望。

……

海明威的晚年是孤獨的……

雖然在1954年，海明威因《老人與海》獲得普利策獎，并在 1954年底拿到諾貝爾文學獎。這讓他達到了事業頂峰。但今年后，他反而陷入了寫作困境，精力、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如以往，作品進展緩慢。

他在這一時期主要在寫長篇《伊甸園》，以及收集材料準備后來的《非洲的青山》。

不過進展并不順利。

歲月和酒精，連同兩次飛機失事的后遺癥，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他的身體時常疼痛，記憶力開始衰退，而內心深處那頭名為抑郁的黑犬，日益兇猛地撕咬著他。

他得了抑郁癥。

1961年他用獵槍自殺。長期的身體傷病、精神抑郁以及電休克治療副作用，被認為是導致他走向自盡的重要原因。

他穿著一件厚實的毛衣，步履有些蹣跚地從屋里走出來取信。他的妻子瑪麗已經替他篩選過大部分郵件，那些狂熱的崇拜者來信、各式各樣的邀請函，大多都被擱置一旁。但這個來自一家小報社的厚信封，不知為何被留了下來。

封面有一個名字，文斯。

他不認識，問了下妻子瑪麗，她也不認識。

“那你為什么要把這封信留下來？”海明威問了一句。

“上次勞倫斯找你寫序，你還記得嗎？”瑪麗說，“好像也是文斯。”

海明威從報紙上抬起頭，眼神有些渾濁。他接過信封，掂了掂，沒什么興趣。

“又是哪個想讓我給他寫序的蠢貨？”

“或許吧，”瑪麗說，“不過你看，信封上寫著你的全名，地址也完全正確。寄信人叫霍華德。還有，里面夾著的手稿，作者的名字叫文斯。”

“文斯？”海明威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似乎在記憶里搜索著什么。

“對，文斯。前段時間，舊金山那邊很火吧，我聽說他把威爾遜罵了一遍，他就是城市之光書店的勞倫斯·費林蓋蒂給請你寫序的那個年輕人。”

他坐回自己常坐的皮質扶手椅里，身邊放著一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他用一把拆信刀劃開信封，先抽出了霍華德的信。當他看到“冰山”這個詞時，嘴角浮現出譏誚的笑。又一個拿他的理論說事的人。但他沒有把信扔掉，而是拿起了那份稿紙。

《弗蘭克·辛納特拉感冒了》。

他皺了皺眉。

這篇稿子沒有去寫辛納特拉的風流韻事或是舞臺上的輝煌，它寫的全是細節。辛納特拉身邊人對他的畏懼，他自己對著裝近乎偏執的要求，他在深夜酒吧里那種被人群包圍的、更顯刺骨的孤獨。

這個叫文斯的年輕人，描繪了一個帝王在自己王國里的無力感。

稿紙上的文字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那個住在冰冷閣樓里，饑腸轆轆卻文思泉涌的年輕人。為了寫出一個干凈、真實的句子，可以把一頁稿紙揉爛重寫幾十遍。

深夜里無法入眠的辛納特拉，對著鏡子檢查自己喉嚨的，因為一點小小的病痛而對自己龐大的帝國失去掌控力的暴君。

名望是一個華麗的牢籠，這篇文章的作者看透了這一點。

當他讀完霍華德寄來的所有稿紙，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靜坐了很久，房間里只聽得到老式掛鐘沉悶的滴答聲。他確實被打動了。這篇東西很好，非常出色。霍華德的信里懇求他給這個年輕人一些指引，或許是一句鼓勵。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就能為這個叫文斯的年輕人鋪平道路。

可也正是因為這樣，一股深沉的疲憊感涌了上來。他想起了自己這一路走來的代價。每一次的贊譽，都伴隨著十倍的詆毀和誤解。每一次的成功，都意味著下一次更高的期望和更沉重的枷鎖。

這個圈子，這個名利場，它會吞噬掉一個好作家。它會把你的才華變成商品，把你的痛苦變成談資。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現在，一個不知名的編輯，想讓他把另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推到聚光燈下，讓他也來走一遍這條路？

他拿起筆，想寫點什么，卻又放下。寫什么呢？“寫得好，但離我遠點”？還是“這圈子是個婊子，別碰”？他最終什么也沒寫。任何回應都是一種介入，而他已經不想再介入任何人的命運了。

他拿起霍華德的信和文斯的手稿，走到壁爐前。

爐火正旺，溫暖著這間孤獨的屋子。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只是把霍華德的信扔進了火焰里，看著它卷曲、變黑、化為灰燼。那份手稿，他放在了壁爐的石臺上。或許明天，或許下周，他會把它燒掉。或許，他會再讀一遍，順便把勞倫斯寄的那本書也看一看。

但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不會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