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站班衙役與老稅吏說得入神,全然未覺衙署漆門陰影里踱出個人來。這一聲問話驟起,驚得兩人渾身猛顫。
“二位方才是說……什么妖賊?”
倉惶轉頭,才看見階上立著的那青衫書生。二人心下稍安,喉頭一滾,齊齊唱喏道:“小秦先生。”
惶恐中雜著敷衍的恭敬。
來人眉目和善,面若秋月初盈,頜下短須修剪得纖毫如針,雙眉斜飛似蘸了濃墨揮掃,在文人的清癯骨相里透出股藏鋒的銳氣。
他微微躬身還禮,肩背舒展如竹,獨那雙長腳從寬大襕衫下露出了一截,如同鷺脛,倒成了這端方儀態里一絲突兀的鋒利——躲在后頭的黃滿倉都覺出一股書生的傲岸撲面,冰得他縮了縮脖子。
“不知二位方才,說什么‘妖賊’。東翁日夜為妖賊事懸心,幾近廢寢忘食。”這小秦先生開口道,聲調不疾不徐,卻字字釘入耳膜。
“某雖位卑才疏,忝為幕客,亦思分憂。倘有賊蹤線索,還望二位賜教。”
這小秦先生雖是商量的語氣,話里話外,卻沒有教老稅吏拒絕的余地,壓得老稅吏脊背發僵。。
他可是縣尉得力的幕客之一,自己這等尋日里被呼來喝去的胥吏,可遠不敢得罪。老稅吏暗罵晦氣,面上卻擠出干癟笑褶::“小秦先生客氣了。”
“卻是老夫在歸德門當值時,巧遇了這位小娃娃。這小娃娃口中聲稱發現了妖賊蹤跡,是以不敢隱瞞,急急帶了他來尋縣尉……來,娃娃!”說著,把黃滿倉拉了過來。
“哦?”小秦先生目光一厲,又馬上變得收斂起來。他一雙長腳繞過了老稅吏,徑直來到了黃滿倉面前,徑直蹲身與黃滿倉平視:“小兄弟,莫急,且細說。”
黃滿倉早憋得發慌,見此人身著儒衫卻氣度不凡,料是說得上話的人物,當即將那套“板橋血案勾連妖賊”的說辭傾囊倒出。他稚聲急促,竹筒倒豆的飛速說著。那小秦先生雙目,則始終鎖住黃滿倉的眼底,一副要探盡所有隱秘的模樣——
好在黃滿倉日日對著叔父黃巢那對能撕碎豺狼的兇瞳,此時心中又早已打好了腹案,區區文人審視,不過拂面清風。對上這小秦先生的目光,竟是不閃不避,倒也一點未曾露怯。
小秦先生聽完,深皺了眉毛站起身來,捻著頜下短須思忖了一會兒,該是也沒找出黃滿倉話中有什么漏洞,便對那老稅吏道:
“此事緊急。”
他猝然揚袖,道:“東翁此刻正在府邸,便由某代勞,引此子面陳東翁。”
“老孔目一路辛勞,還要趕回歸德門當值,便不勞再行了……如此可好?”他面色真摯,眼神卻銳如針砭。
老稅吏臉皮一抽,喉結上下滾了滾,終是擠出個比哭更難看的諂笑:“小秦先生思慮甚是妥當,正該如此,正該如此……”
那小秦先生禮數極周,朝著老稅吏又是一揖,這才招呼著黃滿倉,直往那徐縣尉的府邸中去。
待他走過拐角,老稅吏方才露出不甘的神色來,惡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東西!人模狗樣,天天只知道往縣尉面前現眼!”酸腐妒意幾乎蝕穿他牙根。
本以為這事能在徐縣尉那記個功勞,卻不想半道兒竟被這姓秦的截胡了,老稅吏心中自是憤憤不平。
“老哥哥,歇歇罷。那是東翁眼里的清貴人!莫論刀筆功夫,單這‘道德君子’的腔調——嘿,你我這般老梆子,拍馬脫了鞋也趕不上!。”站班衙役語氣里不乏幾分嘲諷揶揄。
只是一想到那妖賊竟又現了蹤跡,愁云又罩上他糙臉,“那吃人不吐骨的妖賊又冒頭……縣尉若再發瘋去打,可千萬莫要調了俺去,俺可不想也如潘都頭那般丟了小命……”
二人一個懊惱,一個不安,倒也沒什么心思繼續再敘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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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城東南,徐府書齋。
一爐劣質沉水香徒勞噴吐青煙,卻掩不住滿室朽木返潮的糜腐氣。書齋里,上元縣尉徐章壽籠著袖佝僂站著,那身竹青緙絲直裰裹在枯柴身上,空蕩蕩如掛在竹架上的舊幡。
他實已不年輕了,兩鬢的斑白盡是銀霜,是黃蘗汁水也染不透的灰敗底子。那張臉原該是端正的——削顴骨、薄嘴唇、微鉤鼻,年輕時或可稱清癯;而今皮肉垮下來,如同揉皺的熟宣懸在竹骨上,在燈影下堆出深深淺淺的褶子。
尤其是那一雙眼,眼白泛著蛛網似的血絲,眼珠子蒙著層鉛灰的翳。六月的悶熱凝成水汽在雕窗上爬,他卻像浸在數九寒潭里頭,只覺得周身盡是冰冷,冷汗從骨頭縫子里不斷的望外直冒。
“還望閣下轉告貴府公子,下官實是已盡了力,這幾日里縣里吏役,也不知被下官遣下鄉去多少回了,挨家挨戶的尋,就是尋不見蹤影……”
分明是在自己府上,此時老縣尉卻是籠著袖子一臉苦色的站著,不住的打躬作揖,時不時捻起衣袖,用汗巾不斷擦拭著自己老臉上的汗漬。
“衙前、弓手、保甲,下官一波波的往外派……各村鎮篦過三遍!連狗洞都掏了……真的不見蹤影哪!”
他又拈起袖角抹汗,那汗巾濕得能絞出水來。
這般低聲下氣,但他的對面,卻只是一個身穿錦衣的豪奴。雖說還知道避開著這老縣尉哭喪著臉的躬禮,但臉上卻是鼻翼輕聳,從唇邊撇出尖錐似的譏誚:
“這話,不光是俺家公子,便是俺這個跑腿的下仆,怕也是從您老這處,聽得不下八百遍了!”
“您這話莫和俺說,俺沒讀過書也聽不懂!俺就是來傳俺公子的話。”
“再不尋到刺殺俺家老大人的兇賊,您頭上這頂官帽怕是……”他故意頓住,舌尖舔過上牙膛,看著徐章壽頭頂已經斑白的兩鬢,長音拖得又粘又冷。
徐縣尉低著頭,渾身又止不住的顫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