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剖辨的謊言,便是在七分實情里只埋下三分虛假。黃巢替黃滿倉備下的這番說辭,便是深諳此道。
那老稅吏吃的是官家糧,在官府做事,最忌諱耳目不夠靈通。豈能不知昨日板橋鎮添了五條冤鬼?——只因死者皆是五等丁產簿上無名的客戶,又俱是刀創致命,巡閱的衙前節級巴不得少沾晦氣,朱筆歪斜一勾,“流劫”,便算埋了賬。
至于妖賊案,更是人人都知道的,懸在徐縣尉心頭的一道心病!半月前,縣衙里意氣風發的徐縣尉火漆勾帖一落,那曾剿滅過鐘山匪寨、武藝高強,威名赫赫的潘都頭,領著五十名弓手、保甲撲向城外荒廟剿賊。
結果,五十個人沒了多半,二十來具尸首被抬回來時塞滿了城門洞,連武藝高強的潘都頭也折了性命,身首異處!縣衙武備霎時就空了大半,衙門里誰人不兔死狐悲、心頭發寒?
黃巢的手筆,妙就妙在將這兩樁血案勾連在一起,攪成一灘渾水:板橋鎮的尸骨是真的,潘都頭和弓手們的尸骨也是真。再添上黃滿倉那張沾著泥汗的稚氣面孔,老稅吏的疑竇早被鑿穿了九分。
更何況縣尉近日想著追索妖賊,已是幾近瘋魔!各廂各鎮的保甲被差役鞭子抽著,到了百姓家里翻箱倒柜搜捕,踹破柴門、掀翻米缸……攪得雞犬不寧。想起縣尉搜妖賊的那執拗勁兒,老稅吏捻著袖口的油漬暗忖:若將這娃娃拎到已經瘋魔了的縣尉跟前……縱是根虛妄的稻草,老縣尉那溺水之人,也會死命攥住吧?
說不得,自己也能在縣尉那得些臉面。
一念至此,老稅吏霍然起身,連城門洞里蘸墨的狼毫都撇在稅冊上,喚來一位站班的衙前,帶著黃滿倉便往縣衙去。
驢車吱吱呀呀的碾過歸德門,一頭扎進城門后的府西大街。夯土路上盡是剛入城趕著車的商賈,兩側專做入城商賈生意的朝食鋪面冒著炭煙和熱氣,和晨霧一起,把這熱鬧的府城罩的如在夢中。
行得百步,街面漸寬,卻又憑空多出了一大堆貨棚、卦棚,把路同樣擠成窄縫。不愧是江南重鎮,雖還只是一大早,熱鬧卻已經甚于那橋頭草市百倍。
平日里黃滿倉最愛這份熱鬧,此時卻是焦躁得心尖抽緊,滿腦子卻只覺得這熱鬧堵住了路徑,害得他們不得不擠著人群徐徐而行。好在過了內橋到了官巷,那份熱鬧便驟然安寂。前方盡是粉墻夾道,腳步聲在空巷中撞出回音。
黃滿倉還是第一回來這官巷,看著兩邊盡是些相似的大院高墻,也不知已走到了哪里、這巷子盡頭在何處。好在只走了幾刻鐘,老稅吏便停下了腳步,枯指往旁一戳,開口道:“到了。”
黃滿倉往旁看去,只見巷底正座落著一座青黑門樓,上頭高懸黑底金字,寫著的乃是“縣衙”二字,鐵畫銀鉤,似要破匾而出。門側一塊立石高聳,上刻“江南東路江寧府上元縣治”十一字。石縫苔蘚洇染——江寧府的雙附郭縣,這兒便是東首上元縣的衙堂所在了。
天光尚早,階前空闊。兩班站班的衙役拄著水火棍打哈欠,涎水掛在下巴。見老稅吏拽著個孩子闖來,一人揉著眼道:
“喲嗬!老李頭,俺若記得不差,今兒該是你在歸德門當班。怎的還沒下值,便拐帶了個娃娃回來點卯吶?”
“莫要貧嘴,禍事了!”老稅吏撩袍便要往門里跨:“快快讓開,徐縣尉可在署內?老夫有要事!”
“欸欸欸,怎和趕刀殺似的。”衙役嬉笑著橫棍攔住老稅吏,“縣尉大人一早拍桌子走了!怎么,老哥哥偷養的外室兒子犯了事?”涎臉湊近,涎笑里摻著掂量的賊光。
“胡說什么!”老稅吏猛甩開被攥住的袖角,曉得今天這功勞得分潤,一嘖牙豁子:“真是放屁……這孩子——是來舉告的!”
“尋著妖賊的尾巴了!”
“什么妖賊。”衙役愣了愣。
“你說什么妖賊!”老稅吏哼了哼。“便是那妖賊!”
“啊?——妖賊!”
“妖賊”兩字如燒紅的鐵釬捅進耳道!那衙役渾身猛震,驟然的高聲甚至驚飛了檐上兩只灰喜鵲。
只這二字,衙門里鬧了半月,半月來這兩個字像咒語箍在每人頭上,浸透著二十幾條人命的血腥。潘都頭那具抬回來的無頭尸,仿佛又戳在了眼前——那衙役忽覺脖頸縫發涼,冷汗刷地洇透褂子:
“不……不能吧?盤查……盤得耗子洞都篩了三遍了……”他眼珠粘在黃滿倉身上,喉結上下亂滾,
“這,這崽子……怕不是膽大包天,逗著俺們衙門耍子玩?”
“毛都沒齊的孩子,編得出這等胡話?”老稅吏啐道。
“老夫聽得真真兒的,這娃娃,說的怕是真事……不和你說,縣尉此時何在?老夫還是快些尋縣尉去匯報此事,若晚了,萬一教那妖賊又走了去……”
他唾沫橫飛,衙役面如濕灰,卻不妨此時——
“妖賊?”
縣署漆門陰影里踱出個青衫人影,似是聽到了妖賊二字,腳步略略一頓,轉過臉來。
“二位方才說……什么妖賊?”
那書生駐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