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推開門，粘稠的草藥味便直鉆進黃巢鼻腔。屋里光線晦暗，劉五僵在榻上，胸前裹著滲血的粗麻布繃帶，上頭已是染了一大片的暗紅——看來大夫已經是來過了。

劉五臉色慘白，眉心絞著個死結，冷汗浸透鬢角，緊閉的眼皮不斷的抽動。聽到動靜，睜開眼見是黃巢，眼里露出一抹亮光來：

“黃二兄弟，你來了！快……快來！”

他氣若游絲，掙著想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整個人癱軟下去。

黃巢眼角微微一繃，與黃滿倉、石頭搶步上前，將他按回枕上，開口道：“……大夫怎么說？”

“運氣不錯，原本華佗再世也救不活。不過那薛老狗匕首刺偏了幾寸……”劉五道。

他氣息奄奄，說到薛登時，臉上猶是露出了一抹刻骨的恨意。旋即長嘆一聲：“卻是俺托大了，悔不聽兄弟你的言語……若是那時聽了你的，多長點心眼，今日也不至于落到這樣的田地。”

黃巢默然不言。那一日，他確實曾提醒劉五小心薛登有詐。不過劉五自負人情練達，以為薛登若是想麻痹他，便不會主動提出按規矩九出十三歸……

而今看來，這薛鼉子著實狡詐無比，竟是已料想到了此節。當時故意那般的斤斤計較，為的也是要麻痹劉五對他的戒備。

劉五又長吁短嘆了一陣，隨后口風一轉，道：“黃二兄弟，你也知曉，俺手下多是些粗人，俺這一倒下，他們便都沒成了一窩沒頭的蒼蠅。便是俺如今，腦子里也是亂麻一般。”

“俺讓石頭請了你來，就是希望你幫俺一幫……”他說道。“俺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這基業，便是送給旁人，也絕不能教薛老狗那廝給得了去……俺斷然咽不下這口惡氣！”

隨后，他將今早從各頭目處得來的消息告訴了黃巢。那薛鼉子顯然早已做了安排：昨天夜里，他劉五才剛剛遇刺，今日一早，這長江上下百來里的河工們便都知曉了消息。霎時間，周邊大大小小的渠幫，都開始對他劉五在河上的勢力動手了。

這渠幫說是手下幾百號漢子，但其實，絕大多數都是依附于劉五勢力，好安心出賣氣力的河工和力夫。

這些人或許會感念他劉渠頭平日里的照顧，但大多都是一家老小生計所系，絕不會愿意為了他劉五就豁出性命，去和其他渠幫火并——似這等幫眾，在得到劉五遇刺，生死不知的消息，很容易就會改投其他渠頭。畢竟都是混碗飯吃，跟誰不是跟呢？

每個渠幫的主心骨，其實多只有三四十人。這些人大都是沒有正經營生的游俠閑漢，跟著劉五這樣的豪強仗著一身勇力討口飯吃。這些渠幫核心也往往被渠頭分派到各個河段做個小頭目，就如劉五自身分管著橋頭草市一般——管著橋頭的那些力夫河工，同時也收些左近商家的平安錢。

而這些小頭目從今日一早開始，就遭到了來自薛鼉子那頭早有準備的打擊，不少頭目被奪了地盤只能來尋劉五，甚至于還有一小部分聽說劉五被刺，直接投了薛鼉子的。

那混江鼉垂涎劉五的地盤，不是一日兩日，而今趁著劉五這方群龍無首，人心浮動，已是浮出水面并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將他劉五的渠幫一口吞下了。

劉五受了重傷，亂了心神，一時沒了主意，又絕不甘心被那仇人薛鼉子得了好去，故而才急急讓石頭去尋黃巢，希望黃巢能夠給他拿個主意出來。

“官府怎么說。”黃巢問道。宋朝現如今還不是亂世，劉五這方一夜之間便死了五人，這無論如何，也算是一樁大案了。若是官府能夠介入，劉五想要討個公道當是不難。

“早上便已經讓人報了官……”劉五的面色有些難看。“薛鼉子是趁夜來的，這莊子又在荒郊僻嶺，官府來了人只說是遭了盜匪山賊……俺說是采石磯的薛鼉子做的，來的那些個官差也不理會。”

“呸，這些官狗子最是涼薄，俺平日里，也不知給他們使了多少孝敬……而今見了俺或許要不成了，竟是翻了臉就不認人，匆匆看了幾眼，就全跑了回去縣里，說是另有要務去了。”

黃巢面露思索之色。官差們有這樣的反應倒也合理。一則劉五這些人，本就是官差們所看不上的底層勢力，平日里能收些孝敬，開些方便之門倒也罷了。現如今卻要使大力氣，又有誰能愿意？

再加之劉五所舉告的薛登盤踞在采石磯——這采石磯乃是太平州當涂縣治下，與江寧府上元縣板橋鎮不在一個治所。

衙差們對跨州辦案這等麻煩事本就抵觸，更何況那薛登在官府面上的后臺本就比劉五更硬上許多，手面做的又干凈，現下可稱得上證據的，都只是劉五這伙人的一面之詞。

在那些官府衙差們的眼里，這劉五和那薛登，只怕是一丘之貉。即便是他們兩方火并，那也是兩虎相爭——死了哪一個都無所謂。

加之現下里衙門還在忙碌著捉拿那妖賊老道的事，哪有心思為劉五遇刺這種小事花大力氣跨州辦案？

況且，即使劉五當真花大力氣打動了官府，以那薛鼉子的狡詐——黃巢猜測，那薛鼉子恐怕早已做好了一系列的偽證，以證明他那夜就在自家家里哪都沒去。

他以有心算劉五無心，又怎么可能留下讓官府能抓得著的手尾！

“官府決計是靠不住了，依俺的心思，還是當快些穩住局面，大不了好生蟄伏幾年，再和他薛鼉子去掰手腕……只是俺如今躺在床上，實在沒法子去整合人心。”

“偏偏俺麾下的那些個兄弟，都是些只知道直來直去的粗人，沒有這時候能挑大梁的。黃兄弟，俺的意思是，俺在背后給你站臺，你去施展手段，將外頭那些個幫里的刺頭兒好生收伏了……先止住了薛鼉子和其他渠幫對俺們的蠶食，回頭再做計較。”劉五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猛的喘息了幾口，攢了些氣力，才繼續道：“俺聽一個說書的說過個故事，叫做臥……臥薪嘗膽，也有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俺劉五也有那耐心。”

他眼中露出狠色。“這次算著了他薛鼉子的道，日后，俺必定想辦法做了他！”

“只是現下里，還望黃兄弟你務必幫忙則個！”他祈求黃巢道。

黃巢在腦子里思索著這樁事的前因后果，想著自己能借這個機會，得到些什么。

陡然間，眼前閃過了早上在地上寫下的“武”字，一個念頭忽的刺破陰霾，精準的貫穿了所有節點！

“何必十年？”

黃巢的聲音如冰棱墜地，似是帶著冷氣，傳入劉五耳中。

劉五呼吸一停。黃巢微微俯身，湊近他的耳廓，唇邊勾起一抹殺氣盈然的鋒芒來：

“我有一法，叫他明日就自食苦果……”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