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燈師傅接電線的手在抖。
陳默癱坐在門檻上,看著男人反復將兩根銅線擰在一起,絕緣膠帶纏了一層又一層,仿佛那不是電線,而是某種會咬人的活物。白熾燈忽明忽暗地閃了三下,最終穩定在慘白的光里,照亮師傅后頸洇出的汗漬。
“線都換好了,再出問題您隨時叫我。”師傅收拾工具箱時,眼睛始終沒敢往院子里瞟,“這老宅子……晚上最好別開窗。”
陳默剛想問為什么,男人已經抓起工具包快步走到門口,皮鞋踩過水洼時濺起的泥點落在褲腿上,他卻像是沒察覺,連再見都忘了說就匆匆消失在巷口。
院門外的腳步聲漸遠,陳默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青石板上,暈開細小的紅點。他低頭看向腳踝,青紫色的勒痕已經腫起,摸上去像塊發硬的烙鐵,稍一用力就疼得鉆心。
雨不知何時停了,云層裂開道縫隙,慘白的天光斜斜地打在老槐樹上。樹干上那些蜿蜒的凸起還在緩緩移動,像有無數條小蛇在皮下穿行,最終匯向樹頂的枝椏。幾片新葉正在舒展,葉尖的紅露在光線下亮得刺眼,細看竟在緩緩流動,像凝結的血滴順著葉脈往下爬。
陳默扶著門框站起來,腿肚子還在打顫。他踉蹌著回到房間,反鎖房門的瞬間,聽見走廊里傳來“滴答”聲,像是有什么液體正順著墻壁往下淌。
他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目光落在床底——那里不知何時多了雙鞋。
是雙黑色的布鞋,鞋面上繡著褪色的云紋,鞋底沾著濕漉漉的黑泥。陳默認得這雙鞋,爺爺在世時總愛穿,說這是他年輕時親手納的。可他清楚記得,爺爺的遺物里根本沒有這雙鞋,二嬸昨天收拾房間時,明明把所有舊物都搬到了廂房。
“滴答……滴答……”
走廊里的水聲越來越響,混著若有若無的喘息,像有人背著滿身的泥水在緩慢行走。陳默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刀刃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映出他煞白的臉。
突然,門板被輕輕撞了一下。
“咚。”
很輕,像有人用指關節試探著敲了敲。陳默的心跳瞬間卡在喉嚨口,握著刀的手沁出冷汗。他盯著門鎖,黃銅鎖芯在光線下泛著幽光,鎖舌緊緊嵌在扣眼里,卻莫名讓人覺得隨時會崩開。
“咚……咚……”
撞擊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重,門板開始微微晃動,積在縫隙里的灰塵簌簌往下掉。陳默看見門縫里滲進些黑褐色的液體,帶著濃重的腥氣,像稀釋的血。
“小默……”
門外傳來爺爺的聲音,蒼老沙啞,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黏膩,像嘴里含著水在說話。“爺爺渴了……給爺爺倒點水……”
陳默的后頸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爺爺的聲音他絕不會認錯,可這聲音里的濕冷感,卻讓他想起槐樹下那個滲血的水洼。
“你不是我爺爺!”他嘶吼著,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門外的聲音頓了頓,突然笑了起來,嗬嗬的笑聲里混著水泡破裂的聲響:“傻孩子……我怎么會不是你爺爺……你看,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一只手突然從門縫里伸了進來。
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膚皺得像槐樹皮,指甲縫里塞滿黑泥,指節處還沾著幾片碎葉。它在門板上緩慢地摸索著,最終停在門鎖上,枯瘦的手指開始用力摳挖鎖芯。
“別碰!”陳默揮刀砍去,刀刃卻從那只手上穿了過去,什么都沒碰到。
手還在繼續動,鎖芯里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里面攪動。陳默眼睜睜看著黃銅鎖芯慢慢變黑,仿佛被什么東西腐蝕著,鎖舌“啪”地一聲彈了回去。
門開了。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墻壁上蜿蜒的血痕,從門口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像條暗紅色的蛇。那雙黑色布鞋擺在走廊中央,鞋尖正對著陳默的房門,鞋底的黑泥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陳默握緊水果刀,一步一步挪到走廊里。腥甜的氣味越來越濃,他注意到血痕里混著些細小的槐樹葉,葉片上的紅露還在微微顫動。
血痕的盡頭是后院的月亮門。門是虛掩著的,風從門縫里灌進來,帶著老槐樹特有的澀味,吹動門簾發出“嘩啦”的聲響。
陳默的目光落在門檻上——那里有串腳印,從院子里一直延伸到走廊,腳印的盡頭正是那雙布鞋。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月亮門。
院子里的景象讓他胃里一陣翻涌。
老槐樹下的泥土被翻得亂七八糟,露出底下暗紅色的土層,像被剝開的血肉。樹干上纏滿了灰褐色的樹根,根須上掛著些白色的東西,細看竟是人的指甲。樹頂的枝椏間垂著個黑影,被無數片槐樹葉包裹著,隱約能看出人形,隨著風輕輕晃動。
“小默……過來……”
爺爺的聲音從樹頂傳來,帶著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黑影外層的樹葉開始剝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布料——那是爺爺常穿的中山裝。
陳默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想轉身逃跑,雙腳卻像被釘在地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飄落的樹葉移動。
一片槐樹葉落在他的手背上。
葉尖的紅露順著皮膚往下滑,像條細小的血蟲。陳默感覺手背一陣灼痛,低頭看去,那片葉子竟嵌進了皮膚里,葉脈在血肉間緩緩蠕動,留下淡紫色的紋路。
“嗬……它喜歡……你的味道……”
樹頂的黑影突然睜開眼睛,兩個黑洞正對著陳默,流淌的汁液順著樹干往下淌,在地面匯成細小的溪流。它緩緩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陳默的胸口:“把……它要的……給它……”
陳默突然想起廂房里的木牌,想起筆記本上“它開始要東西了”那句話。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貼身藏著個東西——是爺爺去世前寄給他的包裹,里面只有一枚銅制的長命鎖,鎖身上刻著模糊的符咒,和木箱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不……”他后退著搖頭,卻發現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老槐樹,雙腳根本不聽使喚。樹根從地下鉆出,像無數只手纏繞著他的小腿,將他往樹洞里拖。樹洞不知何時出現的,黑沉沉的洞口泛著腥氣,里面隱約傳來咀嚼的聲響。
“快給它……不然……你就留下陪我……”黑影的聲音變得尖利,中山裝的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上青紫色的瘀痕——和二嬸手上的傷痕一模一樣。
陳默的手指觸到了長命鎖,銅鎖冰涼刺骨,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他猛地想起爺爺寄包裹時附的字條,當時只當是老人糊涂了,現在那些字跡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槐需血養,鎖可鎮之,若見血露,速離此宅。”
“啊——!”他嘶吼著扯下長命鎖,用盡全身力氣扔向樹洞。
銅鎖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掉進樹洞的瞬間,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樹洞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嘯,震得陳默耳膜生疼。纏繞著他的樹根突然松開,像被火燒過似的蜷縮成一團,從灰黑色變成焦黑。
樹頂的黑影開始劇烈掙扎,無數片槐樹葉從它身上剝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骼。那些骨骼很快被樹根纏繞、吞噬,最終整棵老槐樹劇烈搖晃起來,樹干上裂開無數道縫隙,涌出暗紅色的汁液,像在無聲地哭泣。
陳默趁機跌跌撞撞地沖出院子,跑到巷口時,正好撞見二嬸。她手里提著個竹籃,看到陳默狼狽的樣子,籃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的黃紙和香燭散落一地。
“你……你把鎖……”二嬸的嘴唇哆嗦著,臉色慘白如紙。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陳默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爺爺到底是怎么死的?!”
二嬸突然瘋了似的推開他,撲向老宅的方向:“完了……全都完了……它不會放過我們的……”
陳默看著她的背影沖進院子,聽著里面傳來尖嘯和樹枝斷裂的聲響,最終歸于死寂。他癱坐在巷口,看著晨霧慢慢籠罩老宅,那棵老槐樹的影子在霧中若隱若現,像個張開的巨口。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警笛聲。陳默被警察叫醒時,發現自己的手背上,那片槐樹葉留下的紋路,已經變成了和長命鎖上一樣的符咒。
老宅最終被燒成了灰燼。消防員說火勢太奇怪,像從樹心里燒起來的,現場只找到些無法辨認的焦黑殘骸。二嬸失蹤了,有人說看見她沖進火場,有人說她被樹根拖進了地下。
陳默回了城,卻再也沒能擺脫那棵老槐樹。
每個雨夜,他總能聽見窗外傳來樹葉摩擦的沙沙聲。手背上的符咒會隱隱作痛,提醒他那個被長命鎖鎮壓的東西,或許只是暫時蟄伏。
他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夢里自己站在槐樹下,樹洞里伸出無數只手,其中一只是二嬸的,手腕上還帶著青紫色的瘀痕。
而樹頂的黑影,總在重復同一句話:
“它在數……下一個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