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是白粥配咸菜,瓷碗邊緣磕碰出幾個豁口,盛著的米粥泛著淡淡的米香,卻壓不住陳默喉嚨里的干澀。他幾次想開口問起樹底的紅痕,抬眼總能撞見二嬸躲閃的目光——她的視線總繞著老槐樹打轉,像在避諱什么燙人的秘密。
“吃完了我帶你去廂房看看,你爺爺的東西大多在那兒。”二嬸收拾碗筷時,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幾道青紫色的瘀痕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扎眼。
陳默盯著那傷痕:“二嬸,你手怎么了?”
二嬸猛地把袖子拽上去,瓷碗在灶臺上磕出脆響:“沒事,前兩天干活不小心撞的。”她轉身往廂房走,腳步快得像在逃。
廂房在老宅西側,門楣上掛著褪色的門簾,繡著的喜鵲早就看不出模樣。推開門的瞬間,陳默被嗆得后退半步——霉味里裹著股說不清的腥甜,像暴雨后腐爛的花瓣混著血。
“咳咳……這里怎么一股怪味?”
“老房子都這樣。”二嬸掀開墻角的蛇皮袋,露出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黃紙和香燭,“你爺爺晚年信這個,總說槐樹下得燒點東西才安穩。”
陳默的目光落在最里面的木箱上。箱子是深褐色的,銅鎖銹得發綠,表面刻著繁復的花紋,像某種他看不懂的符咒。“這箱子里是什么?”
二嬸的手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不知道,你爺爺從沒讓我們碰過,說里面是他年輕時的賬本。”她往門口退了兩步,“你自己慢慢看,我去看看修電燈的來了沒。”
腳步聲剛消失在走廊,陳默就蹲下身去看那木箱。鎖孔里積著厚厚的灰,顯然很久沒打開過。他試著晃了晃箱子,里面傳來沉悶的碰撞聲,不像是紙頁摩擦,倒像有塊實心的東西在動。
“咔噠。”
身后突然傳來輕響,陳默猛地回頭,門簾正微微晃動,像是有人剛從外面走過。他盯著門簾看了半晌,伸手抓住箱鎖用力一掰——銹蝕的銅鎖應聲而斷。
箱子里鋪著塊暗紅色的絨布,摸上去黏糊糊的,湊近了聞,那股腥甜味更濃了。絨布下裹著個巴掌大的木牌,黑沉沉的木料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槐”字,邊緣還沾著些暗紅色的碎屑,像干涸的血痂。
木牌底下壓著本牛皮筆記本,紙頁泛黃發脆,翻開第一頁,爺爺的字跡力透紙背:“乙亥年三月初七,栽槐。”
陳默往后翻,大多是些零碎的記錄:“澆淘米水”“除蟲”“今夜槐葉響得奇怪”……直到翻到最后幾頁,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墨水暈開像濺落的血點:
“它開始要東西了。”
“不能給,絕不能給。”
“葉子上的露水是紅的。”
最后一頁只有一行字,墨跡深得發黑:“它在數我的腳步聲。”
筆記本從手里滑落在地,陳默的手指冰涼發顫。他想起昨晚走廊上的影子,想起樹底的紅痕,胃里突然一陣翻涌。
“小默?你在里面嗎?”二嬸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刻意的鎮定。
陳默慌忙把木牌塞回箱底,合上箱子時,指腹不小心蹭過絨布——那黏糊糊的觸感里,竟裹著些細小的硬刺,像槐樹葉的絨毛。
“我在整理呢。”他強壓著喉嚨里的惡心應聲。
門簾被掀開,二嬸身后跟著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背著個工具箱,臉上堆著客套的笑:“是陳先生吧?二嬸說您房里的燈壞了。”
陳默點點頭,看著男人往自己房間走,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院子。老槐樹下站著個穿碎花布衫的老太太,正佝僂著背往樹坑里埋什么東西,手里的鐵鍬鏟起泥土時,濺起幾點暗紅。
“那是……”
“哦,張婆婆,住在巷尾的。”二嬸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臉色又白了幾分,“她總說這樹得喂點‘養料’才長得好,老糊涂了。”
陳默還想問什么,那老太太突然抬起頭,隔著雨霧直直地看向他。她的眼睛渾濁得像蒙著層白翳,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手里的鐵鍬還在往下挖,泥土里露出半截灰黑色的東西,像根枯骨。
“小默?小默?”二嬸推了他一把,“發什么愣呢?”
陳默猛地回神,再看槐樹下時,老太太已經不見了,只有鐵鍬斜插在泥里,樹坑旁散落著幾片沾血的槐樹葉。
修燈的師傅很快就出來了,擦著手上的灰說:“線路老化得厲害,開關燒了,我先給您換個臨時的,明兒再帶新線來。”
房間里終于亮了,白熾燈的光慘白刺眼,照得墻壁上的霉斑格外清晰。陳默看著師傅收拾工具,突然注意到他的褲腳沾著些黑褐色的粉末,像是從槐樹下帶過來的。
“師傅,您剛才路過槐樹了?”
師傅愣了一下,撓撓頭:“是啊,那樹底下的土黏得很,差點崴了腳。說起來也怪,我剛才好像看見樹洞里有東西動,黑糊糊的,像只大老鼠。”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他記得很清楚,那棵老槐樹的樹干光溜溜的,根本沒有樹洞。
師傅走后,二嬸端來午飯,卻沒像早上那樣留下來。“我下午得回趟家,你二叔一個人看店忙不過來。”她把碗筷放在桌上,眼神躲閃著不敢看陳默,“晚上……晚上你自己熱下飯菜就行。”
“二嬸,”陳默叫住她,“爺爺去世那天,樹底下是不是有什么?”
二嬸的肩膀猛地一顫,手里的圍裙被攥得變了形:“沒、沒有啊,醫生都來看過了……”她幾乎是跑著離開的,院門“哐當”一聲關上,落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陳默坐在桌邊,午飯一口沒動。他拿出手機想給城里的朋友打個電話,卻發現這里根本沒有信號。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敲在窗欞上像有人在用指甲刮。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往外看。老槐樹的葉子被雨水打得噼啪響,樹影在地上扭曲搖晃,像有無數只手在泥里刨挖。樹坑旁的鐵鍬不知被誰拔了出來,斜靠在樹干上,鍬刃上的暗紅在雨里泛著光。
突然,一片槐樹葉飄到窗臺上,葉面的紋路里滲著暗紅色的汁液,像凝固的血。陳默伸手去碰,那葉子卻像活物似的蜷縮起來,葉尖的硬刺竟刺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血珠落在葉面上,瞬間被吸收進去。原本深綠的葉子竟泛起淡淡的黑紫,葉脈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陳默嚇得猛地縮回手,那片葉子順著窗縫飄了出去,落在槐樹下的泥里,轉眼就被黑色的泥土吞沒了。
他盯著自己的指尖,血珠還在慢慢往外滲。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嘩啦”一聲響,像是有什么重物掉進了水里。
陳默屏住呼吸,抓起桌上的水果刀——那是二嬸早上帶來的,說是讓他削蘋果用的。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慢慢拉開門閂。
走廊上空無一人,雨聲里夾雜著奇怪的“咕嘟”聲,像是有人在樹底下冒泡。陳默握緊水果刀,一步一步挪到院子里。
老槐樹下的泥土被翻得亂七八糟,原本濕漉漉的地面竟積起一灘暗紅色的水洼,水面上漂浮著幾片槐樹葉,正隨著水波慢慢打轉。
“咕嘟……咕嘟……”
水洼里突然冒出個水泡,破裂時濺起的水珠落在陳默的鞋上,黏糊糊的帶著腥氣。他正想靠近看看,腳腕突然被什么東西纏住了。
低頭一看,竟是根灰褐色的樹根,像條蛇似的緊緊勒著他的腳踝,粗糙的樹皮擦得皮膚生疼。陳默嚇得揮刀就砍,刀刃砍在樹根上,發出“咚”的悶響,竟像砍在石頭上一樣。
樹根勒得更緊了,陳默感覺腳踝的骨頭都在咯吱作響。他拼命掙扎,卻發現自己的雙腳正在慢慢往下陷——腳下的泥土不知何時變得像泥潭,正一點點吞噬他的小腿。
“救命!”他嘶吼著,手里的水果刀胡亂揮舞,卻只砍到空氣。
就在這時,他看到樹影里站著個人。
那人穿著爺爺的中山裝,背對著他,佝僂的背影在雨里微微晃動。陳默剛想喊“爺爺”,那人突然緩緩轉過頭——
那不是爺爺。
那張臉皺巴巴的,像泡發的槐樹皮,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黑洞,正往外淌著暗紅色的汁液。它咧開嘴,露出兩排黑黃的牙齒,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伸出枯枝似的手,慢慢朝陳默抓來。
陳默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能感覺到泥潭已經沒過膝蓋,樹根纏得越來越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嗬……你的……腳步聲……”
那東西的聲音像是用砂紙磨過木頭,每個字都帶著黏膩的濕意。陳默突然想起筆記本上的話——“它在數我的腳步聲”。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除了雨聲,只剩下自己越來越沉的心跳。就在那只枯手快要碰到他臉的時候,院門外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
“陳先生?我是修電燈的,我來送新線了!”
那東西的動作猛地頓住,黑洞似的眼睛轉向院門,喉嚨里發出憤怒的低吼。纏在陳默腳踝上的樹根突然松開,泥潭也慢慢凝固成堅硬的泥土。
陳默癱坐在地上,看著那東西縮回樹影里,像融化的墨汁一樣消失在老槐樹的樹干里。樹皮下隱隱有什么東西在蠕動,留下蜿蜒的凸起,像條游走的蛇。
“陳先生?您在里面嗎?”敲門聲還在繼續。
陳默掙扎著爬起來,腳踝上的勒痕已經變成青紫色,滲著血絲。他踉蹌著沖到門口,拉開門閂的瞬間,看到修燈師傅站在雨里,手里拿著卷電線,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
“您臉色怎么這么白?”師傅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剛才好像聽到里面有動靜……”
陳默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老槐樹下干干凈凈,樹根好好地埋在土里,樹坑旁的鐵鍬也不見了,只有濕漉漉的泥土泛著正常的褐色。
就像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沒、沒事,剛才摔了一跤。”陳默的聲音還在發顫,他側身讓師傅進來,目光卻死死盯著那棵老槐樹。
樹干上,一片新抽的嫩葉正在緩緩舒展,葉尖的露珠在慘白的天光下,泛著淡淡的、像血一樣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