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后的第三個月,陳默開始失眠。
不是普通的睡不著,而是一閉上眼就覺得有片潮濕的陰影壓在胸口,鼻腔里灌滿槐樹葉腐爛的腥氣。他換了三次公寓,從一樓換到二十層,可每個深夜總能聽見窗外傳來“窸窣”聲,像有人拖著濕鞋在窗臺上走動。
這天凌晨三點,他又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浸透了睡衣,手背上的符咒燙得像塊烙鐵,那里的紋路比上周又清晰了些,淡紫色的線條在皮膚下蜿蜒,活像埋在血肉里的樹根。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屏幕亮起時映出張陌生號碼的照片——是片槐樹葉,葉尖的紅露在夜色里閃著詭異的光。
陳默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指節泛白。他知道這是誰發來的,自從老宅燒毀后,這個號碼每周都會準時出現,有時是張老槐樹的照片,有時是段雜音,今天第一次發來帶圖像的信息。
“喂。”他按下接聽鍵,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聽筒里傳來熟悉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翻動樹葉,混著若有若無的呼吸。過了半晌,一個濕漉漉的聲音鉆出來,帶著水泡破裂的黏膩感:“它……餓了……”
是二嬸的聲音。
陳默猛地掛斷電話,手機“啪”地摔在地板上,電池崩了出來。他盯著手背上跳動的符咒,那里的灼痛感越來越強,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皮膚里鉆出來。
三年前爺爺寄長命鎖時,附的字條背面還有行模糊的字跡,當時被咖啡漬暈染得看不清,直到上周他才用酒精棉簽擦出全貌:“槐影隨血脈,三代必償之。”
血脈。
這個詞像冰錐扎進他的太陽穴。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爺爺總說,他的生辰八字最合老槐樹的氣脈,還說這是“緣分”。現在想來,那哪里是緣分,分明是早就注定好的獻祭。
晨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時,陳默已經收拾好了行李箱。他不能再等了,那個東西正在順著血脈往上爬,手背上的符咒就是標記,再拖下去,他遲早會變成槐樹下第二個“爺爺”。
手機被他扔進了垃圾桶。他換了身長袖襯衫,袖口死死勒著手腕,遮住那片越來越清晰的符咒。走到玄關時,目光落在鞋柜上——那里放著雙黑色的布鞋,鞋面上繡著褪色的云紋,鞋底沾著沒干透的黑泥。
和那天出現在走廊里的一模一樣。
陳默的呼吸驟然停滯。這雙鞋是上周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當時他以為是幻覺,現在看來,它早就跟著他回了城。
他抓起鞋柜上的水果刀——還是從老宅帶回來的那把,刀刃上還留著道砍樹根時崩出的豁口。拉開門的瞬間,樓道里飄來股熟悉的腥甜,像是有人在樓梯間潑了桶新鮮的血。
三樓的聲控燈壞了很久,黑暗里隱約能看見道佝僂的影子。那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背對著他蹲在地上,手里的鐵鍬正一下下往水泥地上鑿,火星濺起時照亮她花白的頭發。
是張婆婆。
陳默握著刀的手開始發抖。火災后警察查過,張婆婆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巷尾的老鄰居說她是上吊死的,就在那棵老槐樹下。
“張婆婆?”他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撞出回聲。
老太太緩緩轉過頭,渾濁的眼睛里蒙著層白翳,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她手里的鐵鍬還在往下鑿,水泥地上已經裂開道細縫,黑褐色的泥土從縫里涌出來,帶著濃重的槐樹葉味。
“它……要找新地方扎根了……”張婆婆的聲音像生銹的門軸在轉動,她抬起鐵鍬指向陳默的胸口,“你的……最合襯……”
鐵鍬刃上沾著的不是水泥碎屑,而是暗紅的血肉,混著幾片碎葉。陳默突然注意到她的手腕——那里有圈深深的勒痕,像被什么東西從樹上吊了很久。
“滾開!”他揮刀砍過去,卻被老太太靈活地躲開。鐵鍬“哐當”一聲砸在樓梯扶手上,火星濺到陳默的手背上,燙得他猛地縮回手。
就這片刻的遲疑,張婆婆已經撲了過來。她的手指像枯樹枝似的抓住陳默的襯衫領口,指甲深深嵌進他的皮肉里。一股冰冷的濕意順著領口往里鉆,帶著股腐葉的腥氣,陳默低頭時看見她的脖頸處有圈青紫色的勒痕,和二嬸、爺爺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跑不掉的……”老太太的臉貼得很近,白翳后的眼睛里映出他手背上的符咒,“當年……你爺爺就是這樣……”
陳默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猛地想起筆記本里的記錄,爺爺栽樹那年正好是他出生的年份,而張婆婆去世的那天,正是他十歲生日。
三代必償之。
原來從一開始,這就不是爺爺的債,也不是二嬸的債,是他的。
他用盡全力推開張婆婆,借著她踉蹌的瞬間沖下樓梯。鐵鍬擦著他的后背劈過去,在墻上鑿出個深洞,黑褐色的泥土順著洞口往外冒,纏上他的褲腳,像無數只手在拉扯。
沖出單元樓時,晨霧正濃。小區花園里的長椅上坐著個穿中山裝的老人,背對著他在喂鴿子。陳默的腳步猛地頓住——那背影,那坐姿,和照片里的爺爺一模一樣。
老人緩緩轉過頭。
他的臉皺巴巴的,像泡發的槐樹皮,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黑洞,正往外淌著暗紅色的汁液。可他手里的鴿食盆里,裝的不是谷物,而是些暗紅的碎肉,混著幾片槐樹葉。
“小默……回家了……”老人咧開嘴,露出兩排黑黃的牙齒,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槐樹……該澆水了……”
陳默轉身就跑,身后傳來鴿子驚飛的撲棱聲,混著老人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沉,每一步都帶著濕漉漉的黏膩感,像有人拖著滿身的泥水在追趕。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進個滾燙的懷抱。
“先生!您沒事吧?”穿制服的交警扶住他,臉上滿是關切,“您臉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陳默喘著粗氣抬頭,交警的反光背心在晨光里閃著亮,身后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一切都正常得不像話。小區的方向沒有追來的腳步聲,也沒有冒黑泥的墻洞,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場噩夢。
“我沒事……”他擺擺手,手腕上的襯衫袖口已經被冷汗浸透,手背上的符咒燙得驚人。
交警還想說什么,突然盯著他的手背“咦”了一聲:“您這紋身挺特別的,像片葉子?”
陳默低頭看去,手背上的符咒不知何時變了形狀,淡紫色的紋路交織纏繞,真的像片縮小的槐樹葉,葉尖的位置正好對著他的心臟,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對了,剛才有位老太太給您留了樣東西。”交警從崗亭里拿出個用槐樹葉包著的物件,遞過來時皺了皺眉,“這葉子怎么一股子腥味?”
陳默的手指觸到樹葉的瞬間,手背上的符咒突然劇烈跳動。他一層層剝開槐樹葉,里面露出個巴掌大的木牌,黑沉沉的木料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默”字,邊緣沾著暗紅色的碎屑,像干涸的血痂。
和廂房木箱里的“槐”字牌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
是那個被扔進垃圾桶的手機,不知何時自己裝好了電池,屏幕上跳動著條新信息,發件人還是那個熟悉的號碼,內容只有一行字:
“它在數……你的腳步聲。”
陳默猛地抬頭,看向馬路對面的公交站臺。那里站著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背著個工具箱,正對著他笑。男人的褲腳沾著黑褐色的粉末,和修燈師傅那天沾的一模一樣。
綠燈亮起時,男人慢慢朝他走來,腳步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泥點泛著暗紅的光。陳默握緊手里的木牌,指腹蹭過“默”字的刻痕,那里的溫度越來越高,燙得像塊燒紅的烙鐵。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血脈里的回響已經越來越清晰,從手腕到心臟,每寸血肉都在跟著老槐樹的節奏跳動。手背上的符咒徹底舒展開來,像片正在汲取養分的樹葉,葉尖的紅點越來越亮,終于滲出滴紅露,順著手臂往下淌,在袖口暈開朵暗紅的花。
就像當年,滴落在槐樹葉上的那滴指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