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廟靜得能聽見月光落在桂樹葉上的輕響。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魂體總有點發飄,索性披了件外套坐起來,靠在窗邊看院里的影子——桃樹的枝椏光禿禿的,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黑痕。
忽然,院角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混著王翠花特有的、帶著點尖細的勸哄聲:“姑娘,別怕,到了城隍廟,就能告狀了。”
我心里一緊,悄悄推開門,往院角走。
就見王翠花扶著個女孩,女孩穿件洗得發白的外套,牛仔褲膝蓋處磨了毛,鼻梁上還架著副歪了的黑框眼鏡——看著和我平時沒兩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她渾身是血,外套下擺浸得發黑,牛仔褲腿沾著泥,頭發亂蓬蓬的,臉上的血順著下巴往下滴,糊住了半只眼睛,只剩另一只眼,透著股沒散的驚恐和怨毒。
“他們……他們拉我到巷子后頭,說借我手機打個電話……”女孩的聲音發顫,像被凍住的線,“我不借,他們就……就把我按在地上……”
王翠花嘆了口氣,聲音軟了點:“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反抗了,是不是?”
女孩點頭,眼淚混著血往下掉:“我咬了其中一個人的手,他們就打我,用石頭砸我……最后把我拖到河邊的地里,埋了……我在土里憋了好久,喘不上氣,好黑……”
“會有說法的。”王翠花扶著她往大殿走,“城隍爺最管這種屈死的事,咱們去告狀,讓他們償命。”
我站在陰影里,手攥得死緊,指甲掐進掌心。眼淚沒忍住,“啪嗒”掉在袖口上,暈開一小片濕。她和我一樣,戴眼鏡,穿普通的外套牛仔褲,本該好好活著,卻遭了這種罪。
“哭什么?”
身后突然傳來師父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回頭見他披件月白外袍,頭發有點亂,顯然是被吵醒的。月光照在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卻能看見眼底的沉。
我抹了把眼淚,聲音帶著哭腔:“師父,你聽……那女孩好可憐,能不能……能不能讓他們受點報應?哪怕讓鬼嚇嚇他們也好!”
師父往大殿的方向瞥了眼,王翠花和女孩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殿門后。他沉默了會兒,才開口:“不行。陽間有律法,陰間有城隍,自有法理斷案,不能私自動手。”
他的聲音很平,像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可我心里的火壓不住,眼淚又掉下來:“法理?等法理判下來,那幾個男孩子說不定還在好好活著,她卻死得這么慘!”
師父沒說話,只是看著我。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師父,若是……若是被強奸的是我呢?”
空氣突然靜了。桂樹的影子在他臉上晃了晃,他的眼神慢慢變了,那點平時的清冷散了,透出點厲色,像冰下藏的刀。
他沒猶豫,聲音沉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那就用鬼殺了他們。”
沒有“法理”,沒有“規矩”,只有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我愣了愣,眼淚還掛在臉上,卻突然笑了。不是開心的笑,是心里那塊堵得慌的石頭,突然落了地的釋然。
師父伸手,用指腹擦了擦我臉上的淚,指尖有點涼:“哭夠了就回去睡,魂體不穩,別在外面待太久。”
我點點頭,轉身往臥室走。月光落在身后,師父的身影還站在陰影里,像尊護著我的碑。
大殿里隱約傳來王翠花的聲音,還有女孩低低的哭訴。可我心里不那么堵了——原來有些規矩,在我這里,是可以破的。
回到床上,我聞著屋里的沉香。窗外的桃樹還在晃,可我知道,只要有師父在,不管是陽間的惡,還是陰間的怨,都傷不了我。
第二天清晨的風還帶著點涼,吹得院里的桃樹芽子輕輕晃,卻沒了往日的鮮活勁兒。我揣著顆沉甸甸的心往辦公室走,剛推開門,就見王翠花飄在桌前,正對著我的手機屏幕唉聲嘆氣,透明的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卻碰不到半點光影。
“阿寧,你快看新聞。”她見我進來,急急忙忙飄過來,聲音里帶著點顫,“那姑娘的事,有信兒了。”
我趕緊走過去,拿起手機。屏幕上的新聞標題刺得人眼睛疼——《歸德古城護城河旁發現女尸,三名嫌疑人已抓獲》。點開正文,里面附了張模糊的現場照片,警戒線圍著的地方,正是王翠花昨晚帶那姑娘來的方向。
新聞里說,遇害的姑娘叫林曉,二十三歲,是附近寫字樓的文員,前幾天加班晚了,抄近路走護城河旁的小巷時出的事。警方在她的指甲縫里找到了皮屑,身體里提取到了三名男性的DNA,順著線索摸下去,很快就抓了人。
“你看這兒。”王翠花指著屏幕上的小字,“兇手是三個半大孩子,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十四,都是輟學在社會上混的。法醫鑒定說,林曉死前反抗得厲害,身上全是傷,脖子上還有掐痕……”
我攥著手機的手越來越緊,指節都泛了白。往下看,心卻一點點沉下去——因為三名嫌疑人都是未成年人,滿十六歲的那個因情節惡劣,被批準逮捕,剩下兩個未滿十六歲的,依法不予刑事處罰,已經送進少管所了,據說頂多待個一年半載,出來還是能接著過日子。
“憑什么啊!”我沒忍住,聲音拔高了些,“他們把人害死了,就因為年紀小,就能輕拿輕放?林曉才二十三歲,她這輩子都沒了!”
王翠花飄到我身邊,嘆了口氣,透明的肩膀垮下來:“我也氣啊。昨晚帶她去見城隍爺,她哭著把前因后果都說了,城隍爺只讓判官記了案,說要等陽間的判決下來,再定陰間的罰。可現在陽間這么判……我也不知道城隍廟這邊最后會怎么處理。”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那姑娘還在殿里等著呢,眼睛都哭腫了,問我能不能讓那些人償命,我都沒法跟她回話。”
辦公室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風偶爾吹進來,帶著點桃芽的清鮮,卻壓不住心里的火氣。我從抽屜里摸出個小酒瓶——是上次師父朋友送的低度米酒,我偷偷藏在這兒的。擰開蓋子,倒了小半杯,仰頭灌下去。酒是甜的,咽下去卻發澀,像堵了團棉花在喉嚨里。
“誰讓你喝酒的?”
門口突然傳來師父的聲音,我手一抖,酒杯差點掉在桌上。回頭見他穿著月白道袍,手里捏著卷黃符,眉頭皺得緊緊的,眼神里滿是嚴肅,和昨晚那句“用鬼殺了他們”的模樣,判若兩人。
“師父……”我放下酒杯,聲音有點虛。
他走過來,目光掃過手機屏幕上的新聞,又落在我手里的酒瓶上,語氣一下子沉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魂體不穩,不能碰這些東西。”
我沒說話,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涌上來,又想起林曉渾身是血的樣子,眼眶有點紅:“他們殺了人,卻不用償命,這太不公平了。”
“公平?”師父拿起手機,關掉新聞頁面,語氣義正言辭,“陽間有陽間的法,陰間有陰間的規。你是城隍廟的人,不是判官,更不是索命的厲鬼。記住,你不能御鬼去做任何事,不管是為了誰。”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這一切,皆與你無關。”
“皆與我無關?”我抬起頭,聲音帶著點顫,“昨晚你還說,如果是我,就用鬼殺了他們。現在林曉的事,就與我無關了嗎?”
師父的眼神動了動,卻沒松口,只是重復道:“她是她,你是你。你的責任是守好自己,不是管天下的不平事。御鬼害人,哪怕是為了伸張正義,也是破了規矩,最后只會反噬你自己。”
辦公室里又靜了下來,王翠花在旁邊飄著,不敢出聲。我看著師父嚴肅的臉,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可心里的火氣還是沒消。拿起桌上的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澀味更重了。
師父沒再罵我,只是把酒瓶拿過去,擰上蓋子,放回抽屜深處:“回去打坐,念一百遍安神咒。魂體再這么亂,下次就不是警告了。”
他轉身走了,道袍的下擺掃過地面,沒留下半點痕跡。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桃樹。芽子已經開始泛綠,再過些日子就能開花了。可林曉再也看不到了,她永遠停在了那個陰冷的巷子里,而那些害了她的人,卻還能等著少管所的日子結束,等著重新開始。
王翠花輕輕飄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別氣了,或許城隍爺那邊,會有別的法子呢?”
我點了點頭,卻沒說話。手里還殘留著酒杯的溫度,心里卻像被風吹過,涼絲絲的。師父的話沒錯,可有些不平,不是一句“與你無關”,就能壓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