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整,北城的天還是鉛灰色。
薄氏老宅的鐵藝大門被夜雨洗得發(fā)亮,車燈掃過,映出滿地碎裂的薔薇花瓣,像一灘暗紅的血。姜未晚提著殘破的婚紗下擺,一步一步踩過去,鞋底碾過花瓣,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那是她對姜家最后的告別。
主樓門口,老管家秦叔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太太,少爺在二樓主臥,醫(yī)生剛做完例行檢查。”
“少爺”兩個字在他舌尖滾過,帶著克制到近乎冷漠的尊敬。
姜未晚點頭,嗓音淡得聽不出情緒:“我自己上去。”
樓梯鋪著厚羊毛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也吸走了她胸腔里最后一絲溫度。走廊盡頭的房門虛掩著,縫隙里泄出一線慘白的光——那是醫(yī)療儀器的冷光。
她推開門。
房間比想象中更大,窗簾緊閉,空氣里漂浮著消毒水與松木混合的味道。正中央的病床像一座孤島,四周圍滿儀器:心電監(jiān)護(hù)、呼吸機(jī)、輸液泵……滴滴聲此起彼伏,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釘子,一枚一枚釘進(jìn)她的耳膜。
床上躺著一個男人。
黑色睡衣領(lǐng)口敞了兩粒扣子,鎖骨線條凌厲,喉結(jié)下方貼著一枚圓形電極片。氧氣面罩遮住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瘦削的顴骨與緊閉的眼瞼。睫毛很長,在下眼瞼投出兩彎鴉青色陰影,像兩片未融的墨。
姜未晚在門口站了十秒,確認(rèn)自己沒認(rèn)錯人——
薄景琛,北城傳聞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薄氏掌權(quán)人,此刻安靜得如同被時間遺忘的雕塑。
“持續(xù)性植物狀態(tài)。”
秦叔跟進(jìn)來,低聲補(bǔ)了一句,“車禍第37天,腦干受損,自主呼吸微弱,除顫三次才搶回心跳。醫(yī)生說……醒來的概率不足5%。”
5%。
姜未晚在心里重復(fù)這個數(shù)字,唇角卻慢慢揚起一個弧度。
“出去吧,我想單獨待會兒。”
秦叔猶豫片刻,終究欠身退下。房門輕輕闔上,反鎖聲“咔噠”落下,像給世界按了靜音鍵。
姜未晚走到床邊,垂眸打量。
男人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背上埋著留置針,青色血管蜿蜒,像凍住的河流。她伸出指尖,懸在針眼上方兩厘米,沒有落下去——
太涼了,像碰一下就會碎。
“薄景琛。”
她第一次叫這個名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是姜未晚,你父親花三千萬替我外婆續(xù)命,換我來沖喜。”
“沖喜”兩個字落下,她低笑一聲,像自嘲又像譏諷。
下一秒,她彎腰,把婚紗內(nèi)袋的SD卡掏出來,邊緣鋒利,劃破指腹。血珠滾落,她隨手抹在男人雪白的被單上,像蓋了一枚私章。
“從今往后,你的名頭、你的權(quán)柄、你的錢,我統(tǒng)統(tǒng)借用。”
“等我拆完姜家,我們就離婚。”
“如果你醒得過來,算我欠你一條命;如果醒不過來——”
她俯身,唇貼在他冰涼的耳廓,一字一頓,“那就勞煩你替我背一輩子鍋。”
儀器滴滴作響,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姜未晚直起身,目光掠過床頭懸掛的病例卡:
【薄景琛,男,29歲,車禍性腦損傷,GCS評分4分。】
GCS4分,意味著對外界刺激幾乎零反應(yīng)。
她忽然伸手,指尖勾住氧氣面罩的松緊帶,輕輕往下一扯。
白霧散去,露出男人完整的臉——
鼻梁挺直,唇色因缺氧泛出淡青,下頜線條鋒銳得像刀裁。
很好看,好看得近乎脆弱。
姜未晚盯了兩秒,忽然伸手,指腹按在他頸動脈。
脈搏微弱,卻規(guī)律。
她收回手,從口袋里摸出一枚回形針,掰直,在男人指尖快速劃過——
沒有縮手反射。
很好,確實無知覺。
做完這一切,她像完成某種確認(rèn)儀式,轉(zhuǎn)身走向浴室。
水聲響起,磨砂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輪廓——瘦、白、脊背筆直,像一把剛開刃的刀。
十分鐘后,她穿著浴袍出來,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頸側(cè)。
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秦叔推著醫(yī)用推車,車上放著干凈的女式家居服、一杯溫水、以及一枚黑色絲絨戒指盒。
“老爺吩咐,太太今后可在薄氏自由出入,這是少爺?shù)乃秸隆⒑诳ā⒁约肮蓹?quán)代持協(xié)議。”
姜未晚掃了一眼,沒動。
秦叔又道:“老爺還說,姜家的三千萬,今晚就會到賬。”
姜未晚終于抬眼,唇角彎出一個冷淡的弧度:“替我謝謝薄老先生。”
等人走后,她打開戒指盒。
里面是一枚素圈鉑金戒,內(nèi)圈刻著極細(xì)的“J&J”。
不是“薄”,也不是“姜”,像兩條平行線被強(qiáng)行擰在一起。
她取出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尺寸竟分毫不差。
燈光下,鉑金冷光閃了閃。
她忽然俯身,在男人毫無知覺的唇角落下一個極輕的吻,像一片雪落進(jìn)火里。
“晚安,植物人先生。”
……
凌晨兩點,姜未晚被噩夢驚醒。
夢里,母親渾身插滿管子,呼吸機(jī)發(fā)出刺耳的警報;姜成坤站在走廊盡頭,手里捏著一紙拔管同意書;林雅嵐的聲音蛇一般鉆進(jìn)耳朵:“死了干凈……”
她猛地坐起,冷汗浸透后背。
床頭燈亮起,暖黃光暈里,薄景琛的臉依舊安靜。
姜未晚喘了口氣,下床,光腳踩在地板上,走到窗邊。
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質(zhì)問。
她忽然回頭,目光落在男人垂在床邊的手——
那只手修長,骨節(jié)分明,無名指空蕩,沒有戒指。
她走過去,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
“薄景琛。”
她聲音啞得厲害,“你睡得夠久了。”
“再不醒,我可就真把你所有東西都搶光了。”
儀器滴滴答答,像在回應(yīng),又像在嘲笑。
姜未晚垂眸,忽然伸手,把男人的手包進(jìn)自己掌心。
那只手太涼了,像一塊捂不熱的玉。
她低頭,唇貼在他冰涼的指背,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們做個交易吧。”
“你負(fù)責(zé)躺著,我負(fù)責(zé)讓這個世界天翻地覆。”
“等我報完仇,如果你還沒醒——”
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狠意,“我就親手拔了你的氧氣管,陪你一起下地獄。”
窗外雷聲轟隆而過,閃電劈開夜空,照亮她冷白的臉。
那一刻,她像從地獄里爬回來的修羅,握著一把看不見的刀,刀尖對準(zhǔn)整個世界。
而床上的男人,依舊安靜如初。
無知無覺,像一座永不融化的冰雕。
姜未晚握緊他的手,十指相扣。
鉑金戒指在燈下閃了閃,像一枚無聲的契約。
——游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