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姜家三樓最里側的房間沒有開燈。
姜未晚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呼出的霧氣像一層又一層的白紗,覆在玻璃上,又很快退去。她數著院子里那盞老舊的庭院燈,數到燈下的飛蛾第七次撞向燈泡時,身后的門鎖“咔噠”一聲,被人擰開。“未晚,別磨蹭了,快把衣服換上。”
是繼母林雅嵐的聲音,溫柔得像一把鈍刀,割不開皮肉,卻疼得鉆心。她手里捧著一件雪白婚紗,裙擺拖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像一道無聲的河流。姜未晚沒回頭,只把掌心貼在玻璃上,仿佛這樣就能擋住屋外洶涌的夜風。
“我不嫁。”
她聲音不高,卻像釘子,一根一根釘進黑暗里。林雅嵐笑了一聲,把婚紗放在床尾,動作輕得像在放置一朵易碎的云。“由不得你。姜家養你二十二年,該是你回報的時候。”姜未晚終于轉身。落地燈昏黃的光暈里,她看見自己映在穿衣鏡里的影子——棉質睡衣領口歪斜,鎖骨處還有昨夜被熱水燙傷的紅痕。那是父親摔杯子時,飛濺的瓷片留下的。“回報?”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把我賣給一個快死的人,就是回報?”林雅嵐不答,只低頭整理婚紗的蕾絲。她的指甲涂著暗紅色,燈光一照,像干涸的血。“雪瑤跑了,顧家的婚約不能廢。姜家只有你血型對、八字對、年紀對。你不嫁,誰嫁?”每一句話都像釘子,把姜未晚釘在原地。父親姜成坤就在這時推門進來。他穿著睡袍,腰帶松垮垮地系著,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冰塊在琥珀色液體里沉浮。酒氣裹挾著怒氣,一起撲到未晚臉上。“姜未晚,你姐姐跑了,你替她嫁,天經地義。”
他把酒杯重重放在梳妝臺上,玻璃與大理石相撞,“叮”的一聲脆響,像極了法庭上宣判的錘音。未晚盯著杯中晃動的酒,忽然想起十歲那年,母親病危,她躲在病房門外,聽見父親對醫生說:“救不了就別救了,省得浪費錢。”那天醫院走廊的燈光也像現在這樣慘白,母親最終沒挺過來。“如果我不答應呢?”她輕聲問。姜成坤抬手,一記耳光干脆利落。
未晚的頭偏到一邊,耳膜嗡嗡作響,嘴里嘗到鐵銹味。她沒哭,只是把舌尖的血咽回去。“你不嫁,可以。”姜成坤冷笑,“明天我就斷了你外婆的呼吸機。”未晚猛地抬頭。外婆是她世上最后的軟肋,植物人三年,全靠姜家那點施舍般的醫藥費吊著命。林雅嵐適時開口,聲音軟得像綢緞:“未晚,你外婆的續費單在我抽屜里,只要你點頭,我立刻讓財務打款。”婚紗被捧到未晚面前,沉甸甸的,像一張鋪開的雪崩。她伸手,指尖碰到冰涼的緞面,觸電般縮回,又被林雅嵐一把按住。
“乖,把睡衣脫了。”未晚站在地毯中央,像被剝殼的蚌,一寸寸裸露在家人面前。睡衣扣子被解開時,她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很輕,卻疼得清晰。婚紗上身,束腰勒得她肋骨發疼。林雅嵐繞到她身后,手指穿過她的長發,用發針固定頭紗。每一根發針都像釘子,把她釘進這場荒誕的劇目。“你真像你媽媽。”林雅嵐突然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一樣的狐貍眼,一樣的倔脾氣。”未晚抬眼,鏡子里,繼母的笑容溫柔得像毒蛇吐信。姜成坤喝完最后一口酒,把空杯重重放回托盤:“車五點一刻到,別誤了時辰。”
他轉身往外走,背影高大,卻佝僂得像一座即將坍塌的山。房門再次關上,只剩未晚和林雅嵐。
梳妝臺上,老式座鐘滴答滴答地走,秒針每走一步,未晚的呼吸就短一分。林雅嵐從抽屜取出一本紅色戶口本,翻開最后一頁,指尖在“姜未晚”三個字上點了點。
“從今天起,你就是薄景琛的合法妻子。記住,你是替雪瑤嫁的,也是替姜家嫁的。”未晚看著鏡子里陌生的自己,忽然笑了。
“我會記住。”
她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鋒刃,“從今天起,姜家的債,我會一筆一筆討回來。”林雅嵐沒聽清,只當她終于認命,滿意地拍拍她的肩:“乖孩子。”座鐘指向四點五十五。
未晚提起裙擺,一步步走向房門。婚紗太長,她踩到蕾絲邊緣,差點跌倒,卻倔強地挺直脊背。走廊盡頭,是黑漆漆的樓梯。
她停在第一級臺階前,回頭望了一眼——
那間住了二十二年的小房間,門縫透出一線光,像母親當年病房門縫透出的最后一點希望。未晚收回視線,抬腳踏上臺階。
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鮮血淋漓,卻悄無聲息。下樓時,父親已經穿戴整齊,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他站在玄關,背對著她,像一座冰冷的石碑。未晚站在最后一級臺階,輕聲開口:“爸。”
姜成坤回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到一秒,又移開。
“上車后別說話,到薄家自然有人教你規矩。”林雅嵐遞來一個珍珠手包,里面裝著身份證、戶口本,以及一張飛往哥斯達黎加的機票——姜雪瑤的備用方案,如今成了她的囚籠鑰匙。“手機留下。”林雅嵐微笑,“免得你路上胡思亂想。”未晚交出手機,指尖最后一點溫度也被抽走。五點一刻,黑色婚車準時停在院外。
司機按了三聲喇叭,短促,像在催促一場葬禮。未晚自己拉開車門,婚紗下擺被車門夾住,她用力一拽,“嘶啦”一聲,蕾絲裂了一道口子。
她沒回頭,彎腰坐進車里。車門關上的瞬間,林雅嵐的聲音隔著玻璃飄進來:“未晚,替你姐姐好好活。”
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那張虛偽的笑臉。婚車啟動,未晚望著窗外飛逝的庭院燈,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晚晚,記住,人最痛的時候,也就是最清醒的時候。”她低頭,指尖摩挲著婚紗內襯的暗袋——那里,藏著一張小小的SD卡,錄下了昨夜父親與繼母的每一句威脅。車燈掃過院墻,照出斑駁的爬山虎,像無數張掙扎的手。
未晚閉上眼,輕聲對自己說:
“從今天起,姜未晚死了。”
“活著的,是薄太太。”婚車駛出雕花鐵門,天邊泛起一線魚肚白。
未晚睜開眼,眸色比夜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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