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風，一半帶著陸地夏末的燥熱，一半裹著海洋深處的微涼，在蔻灣的發梢纏繞。距離那場決定她歸屬的儀式只剩不到一年，她卻依然常在潮漲時坐在礁石上發呆——人類村莊的炊煙會在清晨畫出溫柔的弧線，人魚宮殿的珊瑚窗能映出流動的光斑，她是兩個世界共有的珍寶，卻也像懸在天平中央的砝碼，不知該偏向哪一端。

生日這天，母親在水晶殿單獨召見了她。女王坐在鋪著鮫綃的寶座上，指尖捻著一串珍珠，神色比往日柔和幾分。“小灣，”她開口，聲音像浸在海水里的玉石，溫潤卻帶著分量，“這是你祖母傳下來的王冠，如今該交到你手里了。”

侍女捧來的托盤上，靜靜躺著一頂小巧的王冠。它用月光石磨成的細枝交錯而成，最頂端嵌著一顆鴿子蛋大的寶石，既不是深海常見的海藍寶，也不是陸地開采的瑪瑙，在殿內微光下泛著一種近乎透明的乳白，像凝固的月光。

“戴上試試。”母親的目光在寶石上停了停，又移開了。

蔻灣輕輕將王冠扣在發間，冰涼的觸感順著頭皮蔓延開，卻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她對著水晶鏡轉了轉，寶石安安靜靜地嵌在頂端，像顆普通的石頭。“很漂亮，謝謝母親。”她笑著回頭，卻沒注意到母親眼底一閃而過的復雜。

回到自己的珊瑚房間時，天已經擦黑。侍女們送來生日的海果蛋糕，又幫她梳好長發，便退了出去。蔻灣趴在窗邊看魚群游過，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暖。她抬手摸向王冠，那枚乳白寶石竟在不知不覺中亮起微光，像有團小小的火焰在里面跳動。

“咦？這寶石還是夜光的？”她湊到鏡子前，寶石的光芒越來越亮，透過月光石的細枝，在墻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一群振翅的銀蝶。更奇怪的是，那光芒似乎在牽引著她，隱隱指向宮殿外某個方向，像有根無形的線在心里輕輕拽動。

好奇心像漲潮的海水般漫上來。她知道母親向來不喜歡她接觸未知的事物，可這寶石的微光里藏著一種說不出的誘惑。猶豫片刻，她還是悄悄推開窗戶——幸好今晚負責守衛的是最心軟的銀鱗侍衛。蔻灣屏住呼吸，在窗沿輕輕一躍，尾鰭展開時帶起一串細碎的水花，悄無聲息地滑入夜色中的海洋。

寶石的光芒在水里變得更清晰了，像枚小小的引路星，在前頭指引方向。蔻灣跟著那縷光游，穿過熟悉的珊瑚叢林，繞過會發光的水母群，漸漸游向一片她從未涉足的海域。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淺，從墨藍到碧青，最后變成透明的淺綠，她甚至能看到海底的細沙和偶爾掠過的銀色小魚。

不知游了多久，光芒突然在前方停下。蔻灣抬頭，看見海平面上浮著一座小島——小得像片被遺落的荷葉，島上覆蓋著低矮的灌木叢，中央立著一間石屋，屋頂蓋著曬干的海草，在月光下顯出模糊的輪廓。

寶石的光芒在這時暗了下去，像完成了使命。蔻灣心里怦怦直跳，她從未在任何海圖上見過這座島。她悄悄游到岸邊，在沙灘上變出雙腿，赤著腳踩在微涼的沙粒上，一步步朝石屋走去。

石屋的門沒關嚴，留著道縫隙。蔻灣放輕腳步靠近，聽見里面傳來低低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說話，又像是在哼唱。她猶豫著推開門，吱呀一聲輕響，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借著從窗口漏進來的月光，她看見一個男孩跪在石屋中央的木臺前，雙手合十，低著頭。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襯衫，頭發軟軟地搭在額前，肩膀細細的，卻挺得很直。聽到動靜，男孩猛地抬頭，露出一張干凈的臉，眼睛又大又亮，像被驚動的小鹿，里面滿是震驚。

“你是誰？”男孩的聲音帶著點啞，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蔻灣也愣在原地。她見過人類，村莊里的叔叔伯伯皮膚黝黑，手掌粗糙，可眼前的男孩卻不一樣，他的皮膚是淺麥色的，睫毛很長，眼神里沒有她預想的恐懼，只有純粹的驚訝。“我……我叫蔻灣。”她指了指頭上的王冠，“是它帶我來的。”

男孩的目光落在寶石上，突然“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趕緊捂住嘴。他站起身，個子比蔻灣稍高些，站在那里，像株被風吹得輕輕搖晃的蘆葦。“我叫阿澈。”他小聲說，“這里……很少有外人來。”

就在這時，一團淡紫色的光暈從蔻灣身后飄進來，是她的靈寵小水母，正用觸手輕輕蹭她的手背。阿澈看到小水母，眼睛亮了亮，吹了聲輕快的口哨，一只巴掌大的寄居蟹從墻角的貝殼堆里爬出來，舉著鉗子晃了晃。“這是小寄。”他介紹道，語氣放松了些，“它是我的朋友。”

蔻灣笑了。她蹲下身，看著小寄鉆進一個螺旋花紋的貝殼里，又探出頭來打量熒熒，突然覺得這座荒島好像沒那么孤單了。“熒熒是我的寵物，”

阿澈像是找到了話題，拉著她走到石屋后面。那里有個用藤蔓蓋著的洞，掀開一看，竟是個堆滿雜物的小儲藏室。他從最里面拖出一個鐵盒子，打開時，里面的東西讓蔻灣發出了小聲的驚呼——有會滾動的彩色玻璃珠，有印著奇怪符號的金屬片，還有一個巴掌大的、畫著高樓的卡片。

“這些是曾曾祖母留下的。”阿澈拿起那張卡片，眼神里滿是向往，“她說以前的人類世界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有比山還高的房子，有不用船就能在水上跑的車子，晚上不用點油燈，按一下開關，整個屋子都會亮起來……”

“真的嗎？”蔻灣拿起一顆玻璃珠，對著月光看，里面折射出的光斑落在阿澈臉上，“人類能造出這么神奇的東西？”

“不止呢。”阿澈越說越興奮，“曾曾曾祖母說，他們還能坐在鐵鳥里飛上天，能隔著幾百里說話，甚至能潛到海底很深的地方……”

他講得眉飛色舞，蔻灣聽得入了迷。她知道人類會造船、會織布，卻從沒想過他們曾經擁有這樣的“魔法”。小紫在旁邊的水桶里吐著泡泡，小寄則趴在阿澈的肩膀上，偶爾用鉗子夾他的頭發，像是在催促他快點講。月光從頭頂的樹葉縫里漏下來，在他們腳邊投下晃動的光斑，海浪拍岸的聲音成了最溫柔的背景音。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阿澈才突然說：“呀，快天亮了。”

蔻灣這才想起母親，心里一緊。“我得走了。”她站起身，小紫立刻飄到她身邊。

“明天……還能來嗎？”阿澈的聲音有點低，像怕被拒絕。

蔻灣用力點頭：“嗯！我帶熒熒給你看，它晚上會更亮！”

她跑回海邊，跳進水里的瞬間，尾鰭帶著她飛快地向宮殿游去。可越靠近宮殿，心里越不安——母親要是發現她偷偷溜出去，會不會生氣？

果然，剛穿過宮殿的珍珠大門，就撞見了等在那里的母親。女王的臉色比深海的墨藻還要黑，眼神像淬了冰的矛，直直刺向她。“去哪了？”

“我……”蔻灣剛要開口，母親突然上前一步，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頭發，眉頭猛地皺起。

“陌生的味道。”母親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帶著壓抑的怒火，

蔻灣心里一慌，下意識地想搖頭，可看到母親眼里的銳利，又誠實地點了點頭：“在一座小島上，我遇到了一個男孩，他叫阿澈……”

“閉嘴！”母親猛地提高聲音，尾鰭重重拍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蔻灣的臉頰，“誰讓你接觸一個陌生人的？！”

“是王冠上的寶石，它突然發光，帶我去的，我控制不住……”

母親的目光猛地落在她頭頂的王冠上，寶石此刻已經恢復了乳白的沉寂。她的臉色變了變，像是震驚，又像是憤怒，最后都化作深深的嚴厲。“那寶石是祖輩的信物，不是讓你亂跑的引子！”她的聲音里帶著蔻灣從未聽過的激動，“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父親是誰嗎？你以為他為什么會消失？就是因為那些人類的猜忌和背叛！”

蔻灣愣住了。父親……這是母親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父親。她張了張嘴，想問什么，卻被母親嚴厲的眼神堵了回去。

“那座島是例外，是祖輩們定下的規矩，允許最后一批守諾的人類居住。”母親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語氣卻依舊冰冷，“但這不代表你可以和陌生人類來往！其他地方的人類，早就不是你父親那樣的人了，他們只剩下掠奪和毀滅！”

“可是阿澈他……”

“沒有可是！”母親打斷她，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從今天起，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踏出房門半步。”

兩名侍女走上前來，引著蔻灣往寢宮走去。她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發現母親正望著王冠上的寶石，眼神復雜得像團纏在一起的海藻——有憤怒，有擔憂，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深深的悲傷。

寢宮的門被關上，外面傳來水流涌動的聲音——母親用珊瑚結界封鎖了出口。蔻灣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游過的魚群，手里緊緊攥著阿澈送她的玻璃珠。珠子在月光下泛著光，像極了阿澈說起人類繁華時，眼里閃爍的星星。

熒熒在她身邊游來游去，發出微弱的光芒，像是在安慰她。蔻灣摸了摸它軟乎乎的頭，心里亂糟糟的：母親為什么這么怕她接觸人類？父親的消失和人類有關嗎？那頂王冠的寶石，又為什么會突然指引她找到阿澈？

夜色再次籠罩海底宮殿，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蔻灣把玻璃珠藏進枕頭下，悄悄推開窗戶——結界擋住了她的去路，卻擋不住她看向海面的目光。

那座小小的海島，此刻應該也浸在月光里吧？阿澈會不會也在想她？

她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禁足，只是個開始。那頂王冠的秘密，那座海島的過往，那個叫阿澈的男孩，還有母親藏在憤怒背后的往事，正像潮水一樣，慢慢漫過她十五歲的夏天，要將她卷入一場早已注定的命運里。而那枚此刻沉寂的寶石，或許還在等待著下一次發光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