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052年，地球的名字早已在幸存者的低語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無盡之藍”。

最后一次潮汐淹沒珠穆朗瑪峰的基巖時，人類的紀年法還在笨拙地跳動著數字，但當阿拉斯加的冰蓋徹底化作洋流的一部分，連最頑固的地質學家都不得不承認，陸地已成神話。如今海平線與天際線在目力盡頭熔成一片銀藍，陽光穿透百米海水，在深綠色的海草森林里投下斑駁的光柱，那是這個時代唯一的“樹影”。

人魚族的巡邏隊正掠過這片森林。為首的阿奎拉擺動著覆蓋著靛藍色鱗片的尾鰭，胸鰭般的手臂劃開水流時，腕側的魚鰓輕輕張合。他的脖頸兩側有三道銀色鰓裂，說話時會隨著音節翕動，發出類似潮水拍岸的喉音——這是人魚族通用語“潮鳴語”的特征。

“第七象限無異常，”阿奎拉通過鰓部的震動傳遞信息，尾鰭掃過一塊布滿孔洞的金屬殘骸，那是舊時代人類的鉆井平臺碎片，“人類的‘殘島’仍在預定坐標，沒有越界跡象。”

身后的兩名護衛用尾鰭拍打水流以示回應。他們的鱗片是更淺的灰藍色，尾鰭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這是戰士階級的標志。在人魚族的社會里，鱗片的色彩與尾鰭形態直接對應著階級：皇室成員擁有珍珠母般的虹彩鱗片，尾鰭如船槳般寬闊；學者與工匠多是銀白或墨色鱗片，尾鰭纖細靈活；而戰士的灰藍鱗甲下藏著堅硬的骨板，是為戰斗而生的構造。

他們是地球新生的主人。這場由人類親手掀起的末日海嘯，最終孕育了他們——上半身與舊時代人類無異，脖頸至腰腹覆蓋著細密的鱗片，腰線以下驟然分化出修長的尾鰭，脊椎末端延伸出半透明的尾鰭膜，能在水流中劃出完美的弧線。他們稱自己為“維瑞迪亞”，意為“水之魂”，用潮鳴語記載著歷史：三百年前，第一批從瀕死的海洋哺乳動物中進化出雙腿雛形的個體，如何在基因驟變中熬過最初的痛苦；兩百年前，他們的祖先發現了人類遺留的圖書館廢墟，在防水玻璃柜里讀懂了“美人魚”的傳說，才驚覺自己與那些神話生物的巧合。

但維瑞迪亞從不相信神話。他們用聲波繪制海圖，用珊瑚與沉船殘骸搭建城市，在深海熱泉旁建立能量站。階級嚴明的社會里，皇室居住在馬里亞納海溝上方的水晶宮，戰士鎮守著通往殘島的洋流要道，而最底層的拾荒者則在淺海打撈舊時代的垃圾，試圖從生銹的金屬中提煉可用的元素。

此刻，淺海與殘島的交界處，正彌漫著不同尋常的死寂。

殘島是塊直徑不足十公里的礁石，最高處不過百米，卻擠滿了人類最后的幸存者。他們的皮膚因長期缺乏陽光而蒼白，手指關節粗大——那是為了在礁石縫隙中挖取貝類，或是修理祖輩傳下來的、早已失去動力的船只。島上的領袖是個叫伊萊亞斯的老人，灰白的頭發像海藻般纏在腦后，左眼在十年前的沖突中被維瑞迪亞的聲波武器震瞎，此刻正用僅存的右眼盯著沙灘上那個裹在破毯子里的嬰兒。

“她哭了三天了。”旁邊的守衛低聲說，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從昨天開始，每次哭的時候，腳邊的沙子都會變濕。”

伊萊亞斯彎腰掀開毯子的一角。女嬰的臉蛋通紅，小拳頭攥著一塊貝殼，腳踝處的皮膚泛著奇異的光澤。就在他注視的瞬間，那光澤順著小腿蔓延，原本粉嫩的皮膚下突然浮現出細密的銀色鱗片，腳趾間竟生出半透明的蹼。

“怪物。”人群里有人低罵，立刻被伊萊亞斯的眼神制止。

人類的古籍里寫過維瑞迪亞的起源——那些在海嘯中幸存的人類，與海洋生物產生了詭異的基因融合。但古籍也寫過禁忌：跨種族的結合會誕生“裂隙之子”，他們既不屬于陸地，也不屬于海洋，會帶來雙重詛咒。三天前，漁民在礁石下發現這個被海藻包裹的嬰兒時，她的右腿還是魚尾形態，左腿卻長著人類的腳掌，這種矛盾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殘島的所有人陷入恐慌。

更可怕的是下午的事。伊萊亞斯的副手試圖用匕首刺向嬰兒的心臟——按照古老的規矩，必須在滿月前銷毀禁忌之物——但刀刃碰到嬰兒皮膚的瞬間，竟像撞上鋼鐵般迸出火花，女嬰卻只是眨了眨眼，咯咯地笑了起來。

“刀槍不入。”伊萊亞斯的聲音嘶啞，“和古籍里寫的一樣。”

海面上突然傳來一陣規律的波動。不是海浪的自然起伏，而是維瑞迪亞皇室專用的聲波信號。伊萊亞斯抬頭，看見十幾條人魚正破開水面，為首的是位女性，鱗片泛著珍珠母的虹彩，尾鰭邊緣鑲嵌著細小的發光珊瑚——那是維瑞迪亞的女皇，莉奧拉。

她的上半身裸露著，鎖骨處戴著用鯊魚牙齒串成的項鏈，胸鰭般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潮鳴語通過空氣傳來時，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感：“伊萊亞斯，交出裂隙之子。”

“她在我們的土地上。”伊萊亞斯挺直脊背，盡管他知道對方只需擺一下尾鰭，就能掀起淹沒半個殘島的浪濤，“按照約定，淺海歸你們，礁石歸我們。”

“約定？”莉奧拉冷笑，尾鰭拍打水面的力度加大，礁石邊緣的浪花瞬間變得狂暴，“你們的人違反了最根本的禁忌——與維瑞迪亞結合。這個孩子，是對兩個種族的褻瀆。”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舉起削尖的木棍，有人將孩子往伊萊亞斯身后藏。女嬰似乎被聲波震得不適，突然放聲大哭。這一次，她的雙腿在哭聲中迅速融合，銀色的鱗片覆蓋了整個下半身，一條小小的尾鰭猛地拍在沙灘上，濺起的水珠在空中凝成細碎的彩虹。

莉奧拉的瞳孔驟然收縮。她身后的戰士們發出威脅的嘶鳴，聲波在空氣中形成可見的漣漪，礁石上的樹葉紛紛震落。

“看！她在變！”殘島的人群里爆發出驚呼，“她是活的裂隙！”

混亂中，伊萊亞斯突然舉起手。他走到女嬰面前，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鱗片，那觸感冰涼而光滑，竟讓他想起年輕時在博物館見過的、早已滅絕的中華鱘。

“莉奧拉，”他揚聲喊道，聲音在兩種語言的碰撞中顯得格外突兀，“我們都殺不了她。”

莉奧拉沉默了。她能感受到女嬰體內那股奇異的能量——既有著人類的韌性，又帶著維瑞迪亞的水性。三天前，她的衛兵曾試圖用深海低溫凍結這個孩子，卻發現嬰兒周圍的海水始終保持著恒溫；用高壓電流攻擊時，電流竟被反彈回來，擊傷了兩名戰士。

“她是個預兆。”伊萊亞斯的聲音帶著疲憊，“但未必是詛咒。”

“那是什么？”

“是選擇。”伊萊亞斯看著女嬰逐漸褪去鱗片，重新長出人類的小腿，“她既屬于我們，也屬于你們。不如讓她自己選。”

莉奧拉的尾鰭在水中輕輕擺動，虹彩鱗片在夕陽下流轉。維瑞迪亞的古籍同樣記載著裂隙之子的傳說，預言中說，這樣的存在會在世界失衡時出現，他們的選擇將決定陸地與海洋的未來。

“如何讓她選？”

“我們共同撫養。”伊萊亞斯說，“殘島與水晶宮，各留她一半的童年。教她人類的語言與歷史，也教她潮鳴語與海洋的法則。直到她十六歲那天，讓她站在這里——”他指向殘島與海水的交界處，“自己決定要走向哪一邊。”

莉奧拉盯著女嬰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那孩子似乎聽懂了什么，突然伸出小手，抓住了伊萊亞斯的手指，又朝莉奧拉的方向揮了揮。

“如果她選擇陸地呢？”莉奧拉問，喉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們接受。”

“如果她選擇海洋？”

“我們也接受。”伊萊亞斯頓了頓，補充道，“但在此之前，任何一方不得傷害她。”

莉奧拉的鰓部開合了幾下，像是在權衡。最終，她點了點頭，虹彩鱗片的光芒柔和了些許：“以潮汐為誓。”

“以殘陽為誓。”伊萊亞斯回應。

夕陽沉入海面時，女嬰被裹進一塊同時繡著陸地植物與海洋生物的毯子。她的左眼映著殘島的礁石，右眼映著維瑞迪亞的尾鰭，小小的身體里，兩種血脈正在悄然流淌。

沒有人知道，這個被暫時命名為“kolpos，蔻灣”的孩子，將會在未來的十六年里，同時學習用肺與鰓呼吸，用人類的聲帶與維瑞迪亞的鰓部說出兩種語言，在陸地的篝火旁聽人類講述失去的大陸，在深海的水晶宮里看維瑞迪亞繪制的海圖。

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陸地”與“海洋”這兩個概念的顛覆——就像三百年前那場海嘯，看似是毀滅，實則是新生的開始。

潮水緩緩漫過礁石的邊緣，又悄然退去，仿佛在為這個秘密的約定做見證。而艾拉在毯子里打了個哈欠，嘴角還沾著剛才不小心舔到的海水，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