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糙,理不糙。
他將最赤裸裸、最殘酷的現實,擺在了陳新甲的面前。
在這個人命不如狗的亂世,對這些掙扎在生死線上的軍漢來說,填飽肚子活下去,永遠是第一位的。
陳新甲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劉宗敏的這句話,太直接,太不留情面,讓他連打太極的機會都沒有。
正當他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應對這言論時,一旁的劉承宇又開口了。
他臉上那副為難的神色顯得更濃了,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難題。
“而且……大人,我剛剛突然想到”他看著陳新甲,眼神里充滿了真誠的困擾,“陛下封我為討賊將軍,這個……這個恐怕也有所不妥啊。”
“哦?”陳新甲心中一動,立刻追問道,“此為何言?”
他以為對方是要嫌官職太小,早已準備好了說辭,卻不想劉承宇接下來的話,讓他差點被自己的一口唾沫給嗆死。
“大人明鑒。”劉承宇一臉憨厚地說道,“您是知道的,我等……原先,都是在闖王,也就是李自成將軍的麾下效力。那李將軍雖然后來……與我們有了些許誤會,但……但他終究是我們的手足兄弟、摯愛親朋啊。”
他這話說得情真意切,仿佛在回憶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我劉承宇讀的書不多,但也知道,做人要講究一個義字。”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糾結與痛苦,“陛下讓我去討賊,可這賊......”
“您讓我……讓我帶著弟兄們,去跟自己昔日的上司,昔日的袍澤兵戎相見……這……這……”
劉承宇一拍大腿,臉上露出了萬分為難的表情。
“大人,恕草民直言,這背信棄義、手足相殘的事情,我……我等實在是……下不去手啊!”
陳新甲呆呆地看著劉承宇,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講……講情義?
你一個反賊頭子,跟我這個朝廷命官,講起了江湖義氣?
這是何等的滑稽!何等的荒謬!
可偏偏,劉承宇說得是那么的理直氣壯,那么的發自肺腑,那副為情義所困的痛苦模樣,簡直能讓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陳新甲感覺自己的胸口,堵得慌。
他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
眼前這個年輕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懂規矩。他懂,他比誰都懂!
他這是在用一種近乎于無賴的方式,把他陳新甲,把他所代表的朝廷,給耍得團團轉!
要錢糧?沒有。
去討賊?不去。
那你們來干什么?
我們來……接受你的招安啊!
名分,我們要了。官職,我們接著。但實質性的義務,對不起,一樣也不辦。
這哪里是招安?
這分明是一場只賺不賠的生意!
陳新甲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入仕以來,還從未受過如此的戲耍。他感覺自己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手腕,在這個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年輕人面前,都成了一個笑話。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翻涌的怒火,臉上重新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
“劉……劉將軍,真乃……性情中人。”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句話。
“大人過獎了。”劉承宇立刻換上了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能得大人理解,草民……感激不盡!”
陳新甲看著他那張真誠的臉,只覺得一陣陣地頭暈目眩。
他知道,這場所謂的招安談判,已經進行不下去了。
再談下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當場掀了桌子。
“本官……有些乏了。”陳新甲緩緩地站起身,用一種疲憊的語氣說道,“將軍的難處,本官已經知曉。此事事關重大,本官……也需仔細思量,再做定奪。”
“是是是,應該的,應該的。”劉承宇也連忙站起身,臉上帶著體貼的關切,“大人一路勞頓,是該好好休息。來人,快送大人回房!”
他親自將陳新甲,送到了正堂門口。
臨別之際,陳新甲停下腳步,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劉承宇。
他的眼神,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和煦,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
“劉將軍,”他緩緩開口,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希望你,不要為今日之言行,感到后悔。”
劉承宇依舊是那副謙恭的笑容,對著他微微一揖。
“草民相信,朝廷圣明,陛下仁德,定能體諒草民等,在這亂世之中求活不易的……一片苦心。”
陳新甲冷哼一聲,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拂袖而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劉承宇轉過身與李、宗兩人相視一眼,幾個人嘴角上都在憋著笑。
......
陳新甲在護衛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下榻的行轅。
一進門,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砰”的一聲,將桌案上的一只名貴瓷瓶,狠狠地掃落在地!
“豎子!豎子!安敢如此欺我!”
瓷瓶碎裂的清脆聲,嚇得他那幾名隨行的幕僚和仆從,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要錢糧?講情義?”陳新甲在大堂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虎,臉上滿是羞憤與怒意,“好一個劉承宇!好一張利嘴!他這是把本官,把整個朝廷,當猴耍!”
一名幕僚小心翼翼地上前,勸慰道:“大人息怒。這劉賊……不過一介草寇,不知天高地厚。與此等粗鄙之人,何必動氣?”
“粗鄙?”陳新甲猛地停下腳步,回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他粗鄙了?他若粗鄙,能將數萬官軍玩弄于股掌之間?他若粗鄙,能將本官堵得啞口無言?”
那名幕僚被他一頓搶白,嚇得臉色發白,連忙低下頭,再也不敢多言。
陳新甲發泄了一通,胸中的怒氣,也稍稍平復了一些。他跌坐回太師椅上,只覺得一陣陣的心力交瘁。
他知道,發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現在面臨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棘手困境。
直接撕破臉,拂袖而去?
不行。
他若是就這么灰溜溜地回京,上奏說“招安失敗”,那等于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恩師溫體仁那邊,他無法交代。朝堂之上,那些政敵,更是會把他當成笑柄,攻訐他“辦事不力,有辱國體”。
那……繼續談?
更不行。
劉承宇已經把話說得那么明白了,再談下去,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陳新甲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許久。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一如他此刻搖擺不定的內心。
最終,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官場老油條特有的精明與決斷。
“不走了。”他沉聲說道,“我們,就在這裕州,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