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宇那句帶著幾分天真與期盼的問話,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正堂內那莊嚴肅穆的氣氛。
陳新甲遞出圣旨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臉上的笑容,也出現了剎那的凝固。
軍餉?糧草?兵甲?器械?
他怎么敢問的?!
在陳新甲,乃至整個大明官場的認知體系里,招安的潛規則向來都是被招安的一方,要先拿出足夠的誠意——比如,獻上自己積攢的錢糧,裁撤一部分老弱病殘的軍隊,以此來換取朝廷的一個名分。
朝廷給的,是恩典,是讓你從賊變官的政治地位。至于你手下那些兵馬的吃穿用度,自然還是得你自己想辦法解決。朝廷怎么可能還倒貼錢糧,來養一群剛剛放下屠刀的反賊?
這小子,是不懂規矩,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陳新甲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臉上的錯愕只持續了一瞬間,便被他完美地掩飾了過去。
他哈哈一笑,順勢將圣旨放到了劉承宇高舉的雙手之上,語氣溫和地說道:“劉將軍,先接旨。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謝大人。”劉承宇恭恭敬敬地接過圣旨,再次叩首,然后才緩緩起身。其余將領也隨之站了起來。
陳新甲看著劉承宇那張依舊帶著期盼的年輕臉龐,心中暗罵一聲,臉上卻依舊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容。
“劉將軍啊,”他拉著劉承宇的手,親切地讓他坐回自己身邊,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問得好啊!”
“具體好在哪里呢,那我就簡單說幾句。也是想了想啊,說哪幾句呢?那我就說這幾句。那么我相信啊,這幾句呢肯定是也是比那幾句強。那么這個問題肯定是好的。”
他端起酒杯,戰術性抿了一口。
下面幾個人一臉蒙圈。
不愧是朝廷下來的油條,說起話來就是一套一套的。
“那個,您這幾句說的確實讓草民茅塞頓開。”劉承宇自愧不如的說到。
“嗨,沒什么。你的這個事啊,我們講不是說不辦。那么但是呢,沒有說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我們談說,說一定怎么怎么樣,說不行嗎,他也不是。”陳新甲搖頭晃腦進入了狀態。
“我們講,事在人為啊。我們可以想辦法啊,是吧,可以想辦法,就先這樣。”
他這番話,一副幫你擺平事的模樣,態度誠懇,演技精湛。劉宗敏、李過大腦還在死機中,劉承宇已經五體投地,這廢話文學是真學到了,怪不得人家能做欽差呢。
“就先這......樣?”劉承宇弱弱地、試探性地問道。
“嗨呀,你們這榆木腦袋怎么還不懂呢。陛下有難處,亦是朝廷之難處。”
“現如今北有建奴虎視眈眈,年年寇邊。這九邊的軍餉,便如同一個無底的黑洞,早已將國庫掏空。陛下為了湊集軍餉,連宮中的用度都一再裁減,常常是夙興夜寐,一碗清粥,幾樣小菜,便是一餐。唉,思之,令人心痛啊!”
陳新甲話鋒一轉,看著劉承宇,“所以陛下才更希望,像劉將軍你這樣忠勇有為的國之棟梁,能夠挺身而出,為君分憂,為國效力啊!你們怎么就這么不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呢!”
“朝廷如今,能給將軍的是名分,是讓將軍和麾下數萬弟兄,能擺脫賊名,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這份恩典豈是區區錢糧可以比擬的?”
他頓了頓,語氣從痛心疾首變得語重心長。
“至于軍餉糧草……將軍手握裕州這塊寶地,麾下又有上萬精兵,只要我們君臣一心,剿滅了周圍的賊寇,讓地方恢復安寧。屆時錢糧賦稅,自然會有的嘛。將軍乃大才,本官相信這點困難一定難不倒將軍的。”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話術。
總結起來就兩點:
一、朝廷沒錢,你就別想了。
二、給了你名分,你應該感恩戴德,自己想辦法搞錢搞糧,順便還要替朝廷分憂。
這番話,若是對付那些沒見過世面、一心只想當官的土寇頭子,或許還真能把他們忽悠得找不著北。
但劉承宇聽完,心中卻是波瀾不驚。
他臉上那期盼的神色,漸漸被一種失落和為難所取代。
他苦著一張臉,也跟著長嘆了一口氣。
“唉……”
“大人,您說的這些,草民……都懂。”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草民也想為君分憂,也想為國效力。可是……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滿臉愁容地說道:“大人您一路行來,想必也看到了。這裕州城,城墻殘破,民居盡毀。我麾下這一萬多張嘴,每日人吃馬嚼,便是一筆天文數字。之前從府庫里繳獲的那點存糧,早已是捉襟見肘,坐吃山空。”
“將士們跟著我,我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去跟別人拼命吧?”劉承宇的眼眶,甚至都有些微微泛紅,“草民愚鈍,實在想不出,除了朝廷撥付,還有什么辦法,能養活這數萬大軍。”
他攤開雙手,一臉的無奈和無辜。
“大人,您是朝廷上使,見多識廣。您……您給草民支支招?”
陳新甲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支招?
我給你支什么招?
這小子,又把球給踢了回來!
我沒錢,所以我打不了仗,沒法為君分憂。你要我分憂,你就得先給我錢。
陳新甲感覺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
正堂內的氣氛,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尷尬。
在座的將領們,一個個都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地啃著饅頭,吃著燉肉,仿佛壓根沒聽見兩位大人物之間的對話。但那一個個豎起的耳朵,卻早已出賣了他們。
就在這尷尬的沉默中,一直沒有說話的劉宗敏,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那洪亮而沉穩的聲音,緩緩響起。
“陳大人。”
陳新甲心中一凜,立刻將目光轉向了他。
劉宗敏看著陳新甲,眼神平靜如水,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我等皆是粗人,不懂朝堂上那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他緩緩說道,“我們就認一個死理。”
“將士們首先得吃飽飯,才能給你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