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慶典”結束后，關軒奕破天荒地給自己放了三天假。

“緣啟”的大門緊閉著，夏曉橘也被告知在家休息。她知道，老板需要時間。那場慶典，像一場劇烈的風暴，不僅是為安然和陸子昂的愛情畫上句點，也徹底掀翻了關軒奕內心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早已暗流洶涌的海。

三天后，當關軒奕再次出現在工作室時，他看起來……沒什么不同，卻又處處都不同了。

他依舊穿著干凈的襯衫，依舊會安靜地泡茶，但那份總是籠罩在他身上的、溫和而疏離的氣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卸下了千斤重擔后的、極致的疲憊，以及一種罕見的、近乎于脆弱的坦誠。

他不再像一個無所不知的“情感建筑師”，更像一個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旅行、風塵仆仆的歸人。

夏曉橘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沒有多問一句。她只是默默地把工作室打掃得一塵不染，為窗臺上的綠植澆了水，然后像往常一樣，開始整理新的客戶資料。

她以為，他們會像以往一樣，用一個新的案例，來覆蓋上一個案例留下的沉重印記。

但關軒奕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那天下午，他處理完手頭所有的雜事，然后做了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他將“緣啟”的門牌翻到了“暫停營業”那一面，然后對夏曉橘說：“曉橘，今天提前下班吧。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

夏曉橘愣了一下，隨即懂事地點了點頭。她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關軒奕獨自一人，坐在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桌后。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顯得格外孤單。他的面前，沒有客戶檔案，也沒有茶具，只有一張攤開的、潔白的信紙。

夏曉橘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揪了一下。她忽然明白了，老板今天要接待的最后一位“客戶”，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夜，深了。

整座城市都已沉入夢鄉，只有“緣啟”的窗戶，還亮著一盞孤燈。

關軒奕握著筆，久久沒有落下。

他以為，在經歷了如此多的故事，剖析了如此多的人心之后，為自己寫一封遲到了十年的信，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但他錯了。

當他真正面對那張空白的信紙時，才發現，那些他用來分析別人的、清晰的邏輯和語言，在面對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時，完全失靈了。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想起了安然。想起了她那雙在絕望中，依舊閃爍著決絕光芒的眼睛。想起了她說的：“我想為我們這七年的愛情，畫上一個最圓滿、最漂亮的句號。”

而他呢？他給了她什么？

他給她的，是一場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倉促的、無聲的告別。他甚至，沒有在她清醒的時候，好好地對她說一句“我愛你”和“再見”。

他所謂的“堅強”，所謂的“不讓她擔心”，其實是一種最殘忍的、自以為是的逃避。

他又想起了周宇。那個抱著初戀幻影不肯放手的年輕人。他曾居高臨下地評判對方“自私”，勸導對方要“學會告別”。

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周宇？他用十年的時間，將自己活成了一座紀念她的、移動的墳墓。他守著空空的相框，守著這間充滿了她父親心血的婚介所，用一種更隱蔽、更自虐的方式，拒絕著所有新的可能性。

他看著高雅撕掉那張寫滿數據的清單，看著李誠放下那把多余的雨傘，看著阿哲勇敢地走向那個真實的女孩……他像一個導演，為所有人安排了通往幸福的劇本。

他治愈了所有人，卻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

“最后的慶典”，像一面無法回避的鏡子，將他所有的偽裝和不堪，都照得一覽無余。

他終于明白，如果他不能先治好自己，他就沒有資格，再去觸碰任何一個破碎的靈魂。

筆尖，終于落在了紙上。

“小雅，”

他寫下了那個他十年未敢在紙上觸碰的名字。

“對不起。”

“對不起，我當年沒有給你一場像樣的告別。對不起，我用我自以為是的‘冷靜’，剝奪了你最后被愛、被紀念的權利。對不起，我答應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卻用了十年時間，來證明我是一個食言的懦夫。”

“我以為守著你的回憶，就是對你最好的紀念。但我今天才發現，我守著的不是回憶，是我的愧疚和恐懼。我害怕，如果我開始了新的生活，就意味著我對你的背叛。我害怕，如果我忘了你，你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可是安然和陸子昂讓我明白了。真正的愛，不是占有，不是禁錮，更不是用一個人的死亡，去綁架另一個人的余生。”

“真正的愛，是希望對方，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無論身邊站著誰，都能幸福。”

“你一定，也是這么希望的，對不對？”

他寫得很慢，眼淚一滴滴地砸在信紙上，將字跡暈開。那些被他壓抑了十年的、無法言說的痛苦、思念、悔恨和愛，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當他寫完最后一個字時，窗外的天，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新的一天，來了。

關軒奕站起身，走到那張他每天都會擦拭的書桌前。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個空了十年的相框。

他看著里面那片空無一物的白色，第一次，不再覺得那是代表著“失去”的蒼白。

他想起了蘇晚。

想起了她畫里那座荊棘鳥籠，和那扇虛掩的門。想起了她為他畫下的那幅畫，畫里那兩個在雨中相互依偎的、模糊的身影。

她看穿了他所有的偽裝，卻給了他最溫柔的邀請。

他治愈了那么多人，而唯一一個試圖治愈他的，卻是那個他從未能“成功匹配”的、最失敗的客戶。

關軒奕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了一抹極其復雜的、混雜著自嘲、釋然與感動的微笑。

他拉開抽屜，拿出了那個裝著他與前女友舊照片的藍色絲絨盒子，將它鄭重地、輕輕地，放在了抽屜的最深處。

然后，他走到窗邊，從那盆被夏曉橘養得很好的綠蘿上，摘下了一片最嫩、最綠的葉子。

他回到書桌前，將那片象征著新生和希望的綠葉，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那個空了十年的相框里。

他終于準備好，讓過去過去。

也終于準備好，讓未來，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