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歸去來兮
杭州城外的小道上，韓微雨緊握馬鞭，不斷催促坐騎加快速度。身后不遠處，韓延錫騎著一匹棗紅馬緊緊跟隨，臉上滿是緊張與不解。
“姐姐，我們為何要連夜離開？錢王不是答應護送我們嗎？“風聲呼嘯中，韓延錫大聲問道。
“錢王病重，錢傳瓘已掌控城防。“韓微雨頭也不回地答道，“若等他正式接管吳越，我們想走就難了！“
就在他們決定前往南唐的第二天，錢镠突然中風臥床，朝政大權落入錢傳瓘手中。韓微雨得知消息后，當機立斷帶著韓延錫連夜出城，只帶了最必要的文書和盤纏。
夜色如墨，只有月光為他們照亮前路。韓微雨知道，錢傳瓘絕不會輕易放過她這個“南唐奸細“，追兵隨時可能趕來。
“前面就是岔路口，我們走小路去湖州，再從那里乘船南下。“韓微雨指著前方隱約可見的山影說道。
就在這時，身后遠處突然亮起一串火把，馬蹄聲如悶雷般傳來。
“不好！追兵來了！“韓延錫臉色煞白。
韓微雨心頭一緊。他們騎的只是普通驛馬，根本無法與精銳騎兵比拼速度。眼看火把越來越近，她突然勒轉馬頭：“分開走！你往東，我往西，在湖州城南的老槐樹下匯合！“
“不行！我不能丟下姐姐！“韓延錫急得眼眶發紅。
“聽話！他們的目標是我，你一個人更容易脫身?！绊n微雨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塞給他，“若三日內我沒到匯合點，你就獨自去金陵，把這封信交給李昪?！?
韓延錫還想爭辯，韓微雨已狠狠一鞭抽在他的馬臀上。棗紅馬吃痛，嘶鳴一聲向東狂奔而去。
韓微雨目送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隨即調轉馬頭，向西邊山路疾馳。身后的火把果然分出一隊追了過來。
山路崎嶇，韓微雨的馬突然一個趔趄，前腿陷入泥坑。她整個人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路邊灌木叢中。顧不得渾身疼痛，她掙扎著爬起來，棄馬鉆入山林。
“在那邊！“
“活要見人，死要尸！“
追兵的喊聲越來越近。韓微雨拼命奔跑，樹枝抽打在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仿佛要炸開一般。
一道山澗橫亙在前，韓微雨不及細想，縱身跳了下去。冰冷的山澗水瞬間將她吞沒，水流湍急，裹挾著她不斷撞擊巖石。她拼命掙扎，終于抓住一根突出的樹枝，艱難地爬上岸。
剛喘了口氣，岸上就亮起了火把。一個黑衣武士站在澗邊，冷冷地俯視著她。
“秦素衣，奉錢王子命，取你首級?！?
韓微雨摸向腰間，才發現匕首早已在跌落時丟失。她退到澗邊，身后是湍急的水流，前方是持刀逼近的殺手，無路可逃。
“死前還有什么話說？“殺手舉起了刀。
韓微雨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父親臨終前的面容，徐知誥在秦淮河畔的誓言，還有韓延錫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她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不甘心在離重逢只有一步之遙時倒下！
“李昪...“她無聲地呼喚著這個名字。
“嗖“的一聲破空之響，接著是殺手的悶哼。韓微雨睜開眼，只見殺手的胸口透出一截箭尖，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隨即栽入山澗。
“秦姑娘，這邊！“
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從對岸傳來。韓微雨瞇起眼睛，看到一名年輕武士手持長弓，正向她招手。
“你是誰？“她警惕地問。
“陸弘，奉家父之命保護姑娘?！澳凶诱f著，拋過來一條繩索，“快過來，其他追兵很快會到！“
陸？韓微雨心頭一震。難道是當年護送她逃離汴梁的侍衛陸明的兒子？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她抓住繩索，艱難地渡過山澗。
陸弘看起來二十出頭，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陸明的輪廓。他帶著韓微雨迅速隱入山林，七拐八繞，來到一處隱蔽的山洞。
“家父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找到韓家小姐，護她周全?！瓣懞脒f給她一件干衣服，“沒想到您竟在吳越為官?！?
韓微雨接過衣服，手指微微發抖：“陸明...他什么時候走的？“
“五年前?！瓣懞胙壑虚W過一絲黯然，“他在梁晉大戰中為保護我而重傷不治。臨終前告訴我，當年韓侍郎對他有知遇之恩，要我務必找到您?！?
韓微雨眼眶發熱。當年汴梁城破，若非陸明拼死相護，她早已命喪黃泉。如今命運輪回，竟是陸明的兒子再次救了她。
“謝謝你，陸弘。“她輕聲道，“但現在追兵...“
“不必擔心?！瓣懞胱孕诺卣f，“這山路我熟，明早就能帶您安全離開。對了，與您同行的那位少年...“
“我弟弟?！绊n微雨急忙道，“我們約好在湖州匯合?！?
陸弘面露驚訝：“韓家公子？他還活著？“
韓微雨點點頭，簡單講述了與韓延錫相認的經過。陸弘聽后，立即表示會護送他們姐弟安全抵達南唐。
山洞外，追兵的火把如螢火般閃爍，卻始終未能發現這個隱蔽的所在。韓微雨靠在石壁上，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睡。十八年了，從汴梁到廣陵，從升州到杭州，她的人生如同浮萍，隨波逐流。如今，終于要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了嗎？
---
三日后，湖州碼頭。
韓微雨戴著斗笠，站在一艘商船的甲板上，焦急地掃視著岸上人群。約定的時間已過，韓延錫卻遲遲未出現。
“再等下去，船就要開了。“船老大不耐煩地催促。
陸弘按住腰間的刀柄：“再等一刻鐘?！?
就在船老大再次催促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在碼頭。韓延錫衣衫襤褸，臉上帶著淤青，但看到船上的韓微雨時，眼中立刻亮起喜悅的光芒。
“姐姐！“他跳上甲板，緊緊抱住韓微雨，“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韓微雨心疼地檢查他的傷勢：“怎么回事？“
“遇到巡邏兵，打了一架?！绊n延錫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不過我把他們都甩掉了！“他警惕地看向陸弘，“這位是...“
“陸弘，陸明侍衛的兒子?！绊n微雨介紹道，“是他救了我?！?
韓延錫立刻向陸弘深施一禮：“多謝恩公救我姐姐！“
陸弘連忙還禮：“韓公子不必如此，這是家父遺命?！?
商船緩緩駛離碼頭，順流南下。韓微雨站在船尾，望著漸漸遠去的吳越山水。十年前，她孤身一人逃亡至此；如今離開，身邊卻多了兩位親人。命運有時確實奇妙。
“姐姐，你看這個?！绊n延錫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邸報，“我從一個商人那里買的，最新消息！“
韓微雨展開邸報，上面赫然寫著：“南吳權臣徐知誥受禪稱帝，國號大唐，改元升元，都金陵?！?
“他...成功了?！绊n微雨輕撫紙面上的字跡，心中百感交集。徐知誥——現在應該稱他為李昪了——終于實現了復興李唐的抱負。而這一切，她都沒能親眼見證。
“姐姐不高興嗎？“韓延錫歪著頭問。
“高興?！绊n微雨收起邸報，勉強笑了笑，“只是...他現在是皇帝了。“
韓延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少年還不明白，帝王與平民之間的鴻溝有多深，更何況是曾有過情愫的舊識。當年秦淮河畔的誓言，在權力面前還能剩下幾分重量？
陸弘走過來，遞給她一杯熱茶：“姑娘不必憂心。據我所知，李昪陛下登基后勵精圖治，廣納賢才，必會重用姑娘這樣的能臣?！?
韓微雨接過茶杯，沒有解釋她與李昪之間復雜的關系?；蛟S這樣更好——以臣子而非舊情人的身份相見，至少能保留幾分尊嚴。
船行數日，終于抵達南唐邊境。一路上，他們聽到更多關于新朝的消息：李昪改回本名，追尊先祖；減輕賦稅，鼓勵農桑；甚至設立了專門收留戰爭孤兒的“慈幼院“...這些政策，有多少是當年他們在升州時共同構想的呢？
“前面就是金陵了。“陸弘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城墻，“姑娘有何打算？“
韓微雨沉思片刻：“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打聽清楚朝中局勢再說?！?
陸弘點點頭：“我在金陵有個遠親開客棧，可以暫住?！?
金陵城比韓微雨想象中更為宏偉。城墻高聳，城門上“大唐“二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入城后，街道整潔，商鋪林立，行人衣著光鮮，處處顯示出新朝的繁榮。
“聽說陛下每日只睡三個時辰，其余時間都在處理政務?！翱蜅＠习彘e聊時說道，“朝中大臣都怕了他，誰也不敢偷懶?！?
“陛下可有什么...特別親近的臣子？“韓微雨試探地問。
老板想了想：“宋齊丘大人最受重用，還有周宗、李建勛幾位。對了，陛下最近在尋訪一位姓秦的先生，據說是吳越來的能人。“
韓微雨心頭一跳。李昪在找她？是出于舊情，還是看重她的才能？
安頓好后，韓微雨讓陸弘去打探更多朝中消息，自己則帶著韓延錫在城中閑逛，熟悉環境。路過皇城時，她駐足良久，想象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此刻正在哪座宮殿中批閱奏章？
“姐姐，要不要遞個名帖進去？“韓延錫小聲問。
韓微雨搖搖頭：“不急。我們先了解清楚情況?！?
回到客棧，陸弘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朝中以宋齊丘為首的文官集團勢力龐大，對“吳越來客“頗為排斥；而皇后周娥皇病重，宮中傳言她臨終前要向陛下坦白一件大事...
“周娥皇...“韓微雨喃喃重復這個名字。當年在徐府，正是這位將門之女對她百般刁難，甚至向徐溫告密，逼得她遠走吳越。
“還有一事。“陸弘壓低聲音，“徐知詢——徐溫的親兒子，雖然被解除了兵權，但在朝中仍有不少黨羽。他們暗中反對陛下，伺機而動?！?
韓微雨眉頭緊鎖。李昪的皇位并不穩固，內有權臣掣肘，外有敵國環伺。若此時她貿然現身，不僅可能幫不上忙，反而會成為政敵攻擊他的把柄。
夜深人靜時，韓微雨獨自在燈下寫下一封長信，詳細闡述了她對南唐新政的建議，從賦稅改革到水利建設，從科舉取士到邊境防御...唯獨沒有提及他們的過往，也沒有落款。
“陸弘，明日將這封信送到通政司，就說是一位'秦先生'所呈?！八龑⑿沤唤o陸弘，“不要透露我們的住處。“
“姑娘不打算面見陛下？“陸弘疑惑地問。
“現在還不是時候?！绊n微雨望向窗外的明月，“若他記得我，自會認出我的筆跡；若他已忘記...那相見不如懷念?！?
陸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收好了信。韓微雨走到窗前，望著皇宮方向的燈火。十八年了，從汴梁城破那日起，她的人生軌跡就與那個叫徐知誥的男人緊密相連。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而她卻成了一個隱姓埋名的旁觀者。
這樣也好。若他需要她，自會尋來；若不需要，她就此隱退，也算全了這段緣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與當年秦淮河畔的那輪，一般無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