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升元之治
金陵的初夏，御花園中百花爭艷。韓微雨手持一份剛抄錄的詔書，緩步走在太學院的回廊上。三個月前，她以“秦素衣“的身份接受了太子太傅的任命，正式進入南唐朝堂。
那封未署名的治國策論果然被李昪認出。三日后，一隊禁軍就找到了她暫住的客棧，恭敬地呈上皇帝親筆手諭。沒有盛大的迎接，沒有煽情的重逢，只有簡簡單單的“朕需卿才“四個字，卻讓她淚濕衣襟。
“秦太傅，太子殿下在書房等您。“一個小太監匆匆跑來稟報。
韓微雨收起思緒，加快腳步。十八年的流離，換來的不是后宮的榮華，而是教導儲君的重任。這個結果，比她預想的要好得多。
太子李璟今年十六歲，眉目間頗有李昪年輕時的影子，但氣質更為文雅。見韓微雨進來，他立刻起身行禮：“先生今日講什么？“
“今日不講經史。“韓微雨微笑著取出一卷圖紙，“講水利。“
展開圖紙，是她在吳越時參與設計的西湖水利工程詳圖。李璟好奇地湊過來，眼中閃爍著求知的光芒。
“治水如治國，堵不如疏...“韓微雨指著圖紙講解，恍惚間想起多年前在升州，她也曾這樣向徐知誥——如今的李昪——闡述類似的觀點。
講課結束，李璟忽然問道：“先生，聽說您曾在吳越為官，為何選擇歸唐？“
韓微雨手指微微一顫：“因為...這里是我的根。“
“父皇說，先生是難得的治國之才。“李璟眼中帶著欽佩，“他希望我多多向您請教。“
“陛下過譽了。“韓微雨低下頭，掩飾眼中的波動。三個月了，她與李昪只在朝會上遠遠相望，從未私下相見。他派她教導太子，是信任，還是疏遠？
離開太學院，韓微雨沒有直接回府，而是信步走向城郊的皇家別苑。那里有片荷塘，據宮人說，皇帝常獨自去那里散步。
別苑守衛見是太子太傅，恭敬放行。荷塘靜悄悄的，只有風吹荷葉的沙沙聲。韓微雨沿著九曲回廊漫步，忽然看到遠處涼亭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昪。
他背對著她，負手而立，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只是發間已有了星星銀絲。韓微雨停下腳步，猶豫是該上前還是悄然離去。
“既然來了，何必躊躇？“李昪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來。
韓微雨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入涼亭，在他身后三步處停下，恭敬行禮：“臣參見陛下。“
李昪轉過身來。十八年的光陰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紋路，但那雙眼睛依然如她記憶中的那般銳利而溫和。
“這里沒有外人，不必多禮。“他指了指身旁的石凳，“坐。“
韓微雨小心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咫尺之遙，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該說什么？從何說起？十八年的分離，豈是三言兩語能道盡的？
“延錫在軍中可還習慣？“李昪先開了口。
“蒙陛下關照，他很適應。“韓微雨輕聲回答。韓延錫歸唐后被安排在禁軍中任職，頗受重用。
“那孩子...很像你父親。“李昪望著荷塘，“正直，勇敢。“
韓微雨鼻尖一酸。父親若在天有靈，看到韓家血脈得以延續，也該欣慰了吧。
“你的治國策論，朕已命人抄送三省六部。“李昪繼續道，“減輕徭役、鼓勵農桑、整頓吏治...都是當務之急。“
“陛下圣明。“韓微雨低頭，“只是朝中阻力不小...“
“宋齊丘那幫人，朕自有辦法應付。“李昪語氣堅定，“這大唐江山，不是為他們打的。“
一陣沉默。荷香隨風飄來，帶著淡淡的苦澀。韓微雨鼓起勇氣，抬頭直視李昪的眼睛：“陛下...這些年，可還安好？“
李昪的目光柔和下來：“夙興夜寐，不敢懈怠。只是...“他頓了頓，“秦淮河畔的約定，朕一直未曾忘記。“
韓微雨眼眶一熱，急忙別過臉去。這一句話，抵得過千言萬語。
“素衣。“李昪突然喚她的化名，“娥皇...病得很重，她想見你。“
韓微雨愕然：“周...皇后娘娘要見我？“
“她說，有話要當面向你坦白。“李昪嘆了口氣，“朕不勉強你。“
韓微雨沉思片刻，緩緩點頭：“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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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寢宮彌漫著藥石的苦澀氣息。曾經明艷照人的周娥皇，如今躺在錦被中，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見韓微雨進來，她掙扎著要起身，被宮女扶起靠在枕上。
“你們都退下。“周娥皇虛弱地揮揮手，待宮人退盡，才看向韓微雨，“多年不見，秦姑娘...不，該稱你韓姑娘才是。“
韓微雨平靜地行禮：“娘娘有何吩咐？“
“我是將死之人，不必虛禮了。“周娥皇苦笑，“今日請你來，是要當面道歉。當年...是我向徐公告密，逼你遠走他鄉。“
韓微雨沒想到她會如此直白，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我嫉妒你。“周娥皇繼續道，眼中泛起淚光，“知誥...不，陛下心里裝的全是你。即使與我成婚多年，他夢中呼喚的仍是你的名字。“
韓微雨心頭一震。她從未想過，當年驕橫的將門之女，內心竟有這般苦楚。
“我不求你原諒。“周娥皇艱難地喘息著，“只希望...我走后，你能好好輔佐陛下。他...是個好皇帝，但太孤獨了。“
韓微雨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周娥皇枯瘦的手：“娘娘放心，我會竭盡全力輔佐陛下。至于過去的事...亂世之中，誰沒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周娥皇眼中淚水滾落：“謝謝...還有，小心宋齊丘。他一直懷疑你的身份，近日更派人去汴梁查訪...“
話未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韓微雨連忙喚來太醫，默默退出寢宮。
殿外，李昪負手而立，顯然已等候多時。
“她...跟你說了什么？“他輕聲問。
韓微雨簡單轉述了周娥皇的話，唯獨隱去了關于宋齊丘的部分。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她不想讓李昪為難。
“娥皇心地不壞，只是太過要強。“李昪嘆息，“她父親周本對我有恩，這門婚事，我無法拒絕。“
“臣明白。“韓微雨低頭。亂世中的政治聯姻，她早已看慣。
“素衣。“李昪突然握住她的手，“娥皇走后，朕想...“
“陛下！“韓微雨輕輕抽回手，打斷了他的話，“臣有一請。“
李昪挑眉示意她說下去。
“周皇后之妹周娥英，賢淑明理，可繼后位。“韓微雨平靜地說，“至于臣...愿以布衣之身，繼續輔佐陛下與太子。“
李昪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你可是怨朕？“
“非也。“韓微雨搖頭，“臣仔細想過，若入后宮，反而束手束腳。不如以臣子身份，為陛下分憂。“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他們的感情淪為朝野議論的話題，更不愿李昪因她而遭受非議。有些情意，放在心里比擺在明處更為珍貴。
李昪凝視她良久，終于點頭：“依卿所奏。但有一點——今后私下相見，不必稱臣道陛，可好？“
韓微雨微笑頷首。荷塘邊，兩只蜻蜓追逐飛舞，在水面點起圈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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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娥皇在三日后薨逝，舉國哀悼。其妹周娥英繼立為后，果然如韓微雨所言，賢德淑婉，深得宮中人敬重。
韓微雨則專心教導太子李璟，同時協助李昪推行新政。她提出的“均田制“在江淮一帶試行，大大減輕了農民負擔；設立的“慈幼院“收留戰爭孤兒，得到百姓交口稱贊。
這一日，韓微雨正在書房批閱奏章，陸弘匆匆來報：“姑娘，韓延錫在軍中與人發生沖突，被宋齊丘的人拿住了！“
“怎么回事？“韓微雨立刻放下筆。
“說是打傷了宋大人的侄子。“陸弘憤憤道，“但據我所知，是那宋家子先辱罵韓家，延錫氣不過才動手的。“
韓微雨心頭一緊。宋齊丘一直暗中調查她的身份，如今拿住韓延錫，顯然是沖她來的。若韓延錫在審訊中不慎透露身世...
“備馬，我去見陛下。“
皇宮內，李昪正在批閱奏章，聽聞韓微雨求見，立刻宣入。
“是為延錫的事？“不等她開口，李昪已猜到來意。
韓微雨跪拜：“請陛下明察，延錫年輕氣盛，但絕非無故滋事之人。“
“起來說話。“李昪放下朱筆，“宋齊丘剛剛來過，說延錫毆打上官，按律當杖責三十，削職為民。“
韓微雨咬住下唇。杖責三十，以韓延錫的性子，寧可死也不會屈服。而一旦削職為民，失去軍職保護，宋齊丘更會肆無忌憚地追查他的身世...
“他還說...“李昪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延錫可能是汴梁韓家余孽，應當徹查。“
韓微雨如墜冰窟。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深吸一口氣，準備坦白一切，哪怕因此獲罪。
“陛下，其實延錫他...“
“是韓延輝的兒子，你的親弟弟。“李昪平靜地接話，“朕早就知道了。“
韓微雨愕然抬頭：“陛下如何...“
“他的眉眼，與韓侍郎有七分相似。“李昪微微一笑，“何況，朕派人查過他的背景。“
“那陛下為何...“
“為何不點破？“李昪起身走到她面前，“因為朕在等你親口告訴朕。素衣，十八年了，你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朕嗎？“
韓微雨眼眶發熱：“不是不信任，只是...不想讓陛下為難。“
“朕是皇帝，有什么好為難的？“李昪輕哼一聲，“宋齊丘那點心思，朕心知肚明。他不過是借題發揮，想打擊你罷了。“
“那延錫...“
“朕已下旨，延錫年少氣盛，罰俸三月，調任御前侍衛。“李昪眼中閃過狡黠，“這樣，宋齊丘就動不了他了。“
韓微雨深深行禮：“謝陛下！“
“不必謝朕。“李昪扶起她，“韓侍郎當年對朕有恩，何況...“他聲音低沉下來，“你是朕最重要的人。“
這句話讓韓微雨淚如雨下。十八年的顛沛流離，十八年的隱忍等待，在這一刻都值得了。
“對了，還有一事。“李昪從案幾上取出一份密報，“朕派去汴梁的人回來了。當年韓府滅門...不全是朱友珪的主意。“
韓微雨心頭一震：“那是...“
“杜讓能。“李昪沉聲道，“他為了自保，向朱友珪告密，說韓侍郎暗中聯絡唐室舊臣。朱友珪這才下令抄斬韓府。“
杜讓能！那個父親信任的同僚，那個在她逃離汴梁前夜還在韓府密談的兵部郎中！韓微雨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如今何在？“
“已病死在幽州。“李昪握住她顫抖的手，“善惡有報，天道輪回。“
韓微雨閉上眼，任由淚水滑落。父親，您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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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元五年，南唐國力日盛，百姓安居樂業，史稱“升元之治“。李昪勤政愛民，韓微雨輔佐太子，兩人雖無夫妻之名，卻默契如同知己。
這一日黃昏，韓微雨應邀入宮，與李昪共賞新開的牡丹。御花園中，百花爭艷，但兩人的目光卻不時交匯，勝過萬千風景。
“璟兒近日進步很大。“李昪欣慰地說，“你教導有方。“
“太子天資聰穎，一點就通。“韓微雨微笑，“假以時日，必成明君。“
“朕這一生，最大的幸運有三。“李昪突然道，“一是得徐公收養，二是復興大唐，三是...“他深深看著韓微雨，“與你重逢。“
韓微雨心頭一熱，正欲回應，忽聽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韓延錫——如今已是御前侍衛統領——匆匆趕來：
“陛下，姐姐！北邊急報，契丹大軍南下，已攻破幽州！“
李昪神色一凜，立刻恢復帝王威嚴：“傳旨，即刻召集三省六部議事！“
韓微雨自然地跟上他的步伐，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無論前方是風雨還是彩虹，他們都將并肩而行。
暮色漸沉，御花園中的牡丹在夕陽映照下，紅得如同十八年前秦淮河畔的燈火。那一年，他們年輕氣盛，許下誓言；如今，他們鬢生華發，卻初心不改。
亂世之中，得此一人，足矣。
[全文完]